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同班同学 作者:ranana 文案 陈幼雪发现他的同班同学薛缪是只狐狸。哎,怪不得长得那么好看啊。 一段青春期,两对同班同学。 重要的事情说两遍:甜,甜。 不甜你们寄刀片给我。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幼雪,薛缪。 ┃ 配角: ┃ 其它: 1. 放学后,英语课代表陈幼雪被英语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今天的随堂测试考卷。两人低着头,面对面坐,英语老师问陈幼雪:“听你妈妈的意思,学校已经选好了?” 陈幼雪点点头,拿红色水彩笔在一张试卷上认真地打了个叉,说:“嗯,在加州。” “小心地震啊。”英语老师说,笑了笑。 陈幼雪还是点头,撑着下巴继续改考卷,一班四十张考卷,改完之后他又帮着整理了明天要在课堂上用的习题资料,三排订书针用完,两摞小山似的资料叠在书桌上,陈幼雪已经看不到对面坐着的英语老师了,但他能看到窗外的天色。天已近黑了。 英语老师这时从习题资料山后冒出了个脑袋,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陈幼雪背上书包,道一声:“老师再见。”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穿过空旷的走廊,快步走下楼梯,在自行车库前从书包里挖了条士力架出来,撕开包装叼在嘴里,开了自行车锁推着车往校门口走。 路过逸夫楼的时候,陈幼雪往大楼边上的女贞树下多看了一眼,上个月生物老师带了十只小黄鸡来学校,兴致勃勃地教大家如何分辨小鸡的雌雄,后来这十只被整个高一四百多个学生摸了个遍,看了个光,拍下无数私密照片的小黄鸡就在逸夫楼边上的女贞树下安了家。有阵子,陈幼雪和许多同学一样,每天放学时都要推着车去看一看它们,小鸡非常可爱,黄黄的绒毛,圆滚滚的小脑袋,晶亮的小眼睛,挪着屁股一歪一扭地走来走去,但好景不长,小鸡越长越大,绒毛慢慢褪去,脑袋越长越凸,鸡爪上蔓生出鳞状的皮肤,走起路来憨态不再,反而显得精明多疑,连原先那闪亮的眼睛都从午夜繁星一夜之间堕坠成了人间灯火。来看小鸡的人越来越少,同学间甚至流传起了年级组长已经找了食堂掌勺商议过些日子是给同学们加一顿香菇炖鸡还是栗子炒鸡的谣言。 陈幼雪对此倍感惋惜,他怀念小鸡的可爱,又关心它们的成长进度,但他实在无法忍受它们一天天地面目全非下去,总之,痛定思痛,不知为何比任何人都关心这笼子鸡的高一八班同学陈幼雪于上星期五目睹一只长出鸡冠的公鸡一脚踩在绿油油的鸡屎上,又若无其事地走开后决定再不来看望它们。 不知不觉陈幼雪又停在了逸夫楼前,他在望着鸡舍的方向,但准确地说并非鸡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看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蹲在鸡舍门前的人。鸡舍外围用约莫一人高的铁丝网围了一圈,里头放有一排木头鸡笼。土鸡们非常逍遥,正在笼子外头散步溜达。蹲在鸡舍外头的那个人却显得很紧张,他的两只手扒拉着铁丝网,整张脸几乎贴在了那网格上。陈幼雪又走近了些,透过远处的路灯光,他看清楚这个人穿着同他一样的校服,短袖白衬衣,格纹裤子,单肩书包挎在背上。他隐约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有些眼熟。 “同学……”陈幼雪推着自行车过去,小声喊了喊他。那人一个激灵,跌坐在了地上,仿佛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逮了个现行,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陈幼雪低头看他,他认识这个人,他是他的同班同学薛缪。 “你……来看鸡啊?”陈幼雪问道。 薛缪左右看看,又重新在地上蹲好,扒拉着铁丝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群土鸡。陈幼雪也左右看看,周围再没第三第四个人,短时间内,长时间内,应该也都不会有了。 陈幼雪说:“那我先走开了。” 薛缪不响,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塑。这个土鸡观察员有点疯狂。 陈幼雪重新迈开步子,这时薛缪却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他用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陈幼雪一头雾水,又往前走了一小步,薛缪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把将陈幼雪拽到身边。陈幼雪的自行车脱了手,摔到地上,轮胎吱吱地兀自旋转起来。 “你小声点!”薛缪凶巴巴地。陈幼雪回头看看自行车,又看看那群闲散的土鸡,他现在不太确定是他的脚步声比较重还是自行车落地的声音比较重。就在他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薛缪又说:“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只好和你坦白了。” 他叹气,松开了陈幼雪的衣袖,看着他说:“告诉你吧,其实我是只狐狸。” 对视中,陈幼雪没敢眨眼睛,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回答说:“哦……” 怪不得长得那么好看。 陈幼雪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士力架,努力嚼了两下,咽进肚子里去。 薛缪又没再看他了,继续盯着鸡:“我垂涎这几只鸡很久了,就等它们长大了好拿它们打牙祭。” “吃生肉……不太好吧……对肠胃不好。” 薛缪嗤之以鼻,神情不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陈幼雪问道,薛缪垂下头,抓住铁丝网的手微微发抖,痛陈道:“本来刚才就打算动手了,结果被你打草惊蛇,现在它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企图,有了警觉心,它们十个,我一个,我觉得很难有胜算。” 陈幼雪看着土鸡群,有几只土鸡大约是累了,窝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都快闭上了。 “哦,这样啊。”他说。 薛缪应道:“改天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大步走开。陈幼雪也跟着起身,他扶起自行车,往前走开,没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鸡舍,土鸡们已经都乖乖回笼,夜已深了。 薛缪一直走在陈幼雪前面,两人再没搭过话,出了校门后,陈幼雪骑上车,和薛缪擦肩而过,往家的方向骑去。 路过动物园时,陈幼雪停下了,他往身后看,问不远处靠在一棵大树边上气喘吁吁的薛缪:“你干嘛跟着我?” 薛缪指指动物园:“你干嘛来动物园,你想干嘛?把我交公吗?!” 他说话还是很凶,确实有点野兽的嘴脸了。 陈幼雪指指不远处的居民区,说:“我家住那里啊。” “真的?” 陈幼雪发现“狐疑”这个词竟然能这么准确地慨括一个人的表情。 “真的。”他说。 但薛缪还是跟着他,陈幼雪也不骑自行车了,慢慢推,推进星辰小区12幢楼下时,他转身说:“我到家了。” 薛缪挤着眼睛仰头看,问他:“你家住几楼,几零几?” “16楼,1601。” 薛缪又看他,眼神更郑重,也更多怀疑:“你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啊?”陈幼雪顿了下, “哦!我保证,我保证。” “你发誓!” 陈幼雪无奈:“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薛缪其实是只狐狸的事。” “你还说!”薛缪冲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马上拉他的手指,“拉钩上吊!说出去的就是小狗!” 陈幼雪点头,他的嘴还被薛缪捂着,他的手指还被他的手指勾着。他脸上罩着层雾一样的薄光。 如果薛缪是狐狸,那万一,万一的万一,他说漏了嘴,这秘密被别人知道了,他真的会变成狗吗? 狗遇到狐狸会做什么?也会对他垂涎三尺吗?一只狗能驯服一只狐狸吗? 这天晚上,陈幼雪躺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他想起今天似乎是4月1日。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愚人节。 2 第二天陈幼雪出门上课,一到楼下就看到了薛缪,他叼着根油条,活像一条长舌头,他脸颊动动,那长舌头就往上缩一缩。他用很机敏,紧张地眼神盯着陈幼雪。 陈幼雪一抬手臂,薛缪蓦地鼓起眼睛,原地跳开,三两口吞下油条,攥紧手里的豆浆举在胸前,缩着肩膀东张西望:“哪儿?!在哪儿?!动物园的人在哪里?!” 陈幼雪说:“早上好啊……”放下了手。 豆浆撒出来几滴,弄到了薛缪的校服上,陈幼雪从裤兜里摸出包纸巾递给他,他却还没放松警惕,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陈幼雪左右四周打着转。 “我没告诉别人。”陈幼雪说,“你擦擦衣服吧。” 薛缪一搓鼻子,拿了纸巾在衬衣上随便抹了两下,他今天也骑自行车了,陈幼雪瞥到他靠在路边的车,问了句:“你们狐狸也骑车啊?” 薛缪推着车跟在陈幼雪身后去自行车库,没好气地说:“我现在这不是人形吗?” “那你会变成狐形吗?” 薛缪不置可否,开始使劲吸豆浆,嗤呼嗤呼的。 “你是什么品种?”陈幼雪开车锁的时候问薛缪。薛缪仰头看看天,豆浆喝完了,他用手背抹嘴,在裤子上擦擦。 薛缪这个品种的狐狸想必对个人卫生的要求比较放松。 薛缪眨巴着眼睛不出声,陈幼雪就说:“白狐还是赤狐?” “哎!”薛缪咧嘴笑,过去拱了下陈幼雪,“同学,你对狐狸还蛮有研究的嘛!” “还好还好。” 薛缪说:“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 陈幼雪低下头:“不要唱歌……” 两人推着车到了小区门口,跨上自行车,陈幼雪又问:“那你爸,你妈也是狐狸吗?” “不啊。”薛缪在马路上骑S型,路上人不多,日头却已经很高了,两边的法国梧桐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在那光和影里穿行,“我爸身上有0.0001的狐狸血统,我妈身上有0.0003的狐狸血统,狐狸血统超过0.00038就会显性啦,于是他们生下的我,就是狐狸啦。” “是加法题不是乘法题啊。”陈幼雪说,薛缪转头瞪他。又瞪他。 “你小声点!嘘!!” 陈幼雪点点头,骑到薛缪边上,突然很小声地和他说:“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什么?” 两人遇上了红绿灯,都停在了路口。陈幼雪偏过头去和他说悄悄话:“你……有狐臭吗?” 薛缪的脸先白了阵,后来又红了阵,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气鼓鼓的表情上。他撇着嘴,骂骂咧咧地举起胳膊,拿咯吱窝冲着陈幼雪:“你闻!” 陈幼雪让他把手放下,大马路上,怪不好意思的,可以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再给他闻嘛。 薛缪的执拗劲上来,硬是要陈幼年雪闻他腋下,陈幼雪趁绿灯赶紧从他边上骑走,薛缪追着他喊:“你倒是闻啊!你怂什么!” 他始终举着他的一条胳膊,一只长手在空中摇来晃去,一会儿去打陈幼雪的后背,一会儿去巴拉他书包,死活要他闻。陈幼雪拗不过他,快到学校时,他停在片树荫下象征性地吸了吸鼻子,从薛缪胳膊底下抬起眼睛说:“没有。” 薛缪翻个白眼,还冲他哈了口气:“我也没口臭!”他长大嘴,把自己两边嘴角往外扯,“你看清楚了!我也没尖牙齿!” 他说话口齿不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陈幼雪让他注意点形象。薛缪这时说:“不过我有尾巴,你走在我后面小心点,别踩到我的尾巴了。” “啊?”陈幼雪看看他,使劲地看,费劲地看,看他的屁股,大腿缝,小腿肚,瘦脚踝,好家伙,皇帝的狐狸尾巴吧这是! “啊什么?快走!要迟到了!”薛缪踢了脚陈幼雪的车轮,两人骑进学校,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陈幼雪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薛缪坐倒数第三排,两人的座位离得有些远,陈幼雪才在课桌上放下书包,就觉得头顶一寒,抬起头时看到斜线方向的薛缪正死死盯着他,咬着嘴唇,绷着脸蛋,两只手指戳戳自己的眼球,又戳了戳陈幼雪的位置。 这个动作的意思陈幼雪懂,电影里很常见,I’m watching you! 应用到薛缪身上的潜台词大概就是:你小子别把老子是狐狸这件事到处宣扬! 3. 其实要让陈幼雪到处宣扬这件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首先他没有任何传播流言的途径,他是班里出了名的独行侠,独来独往惯了,和谁都不熟,和谁都不亲密。高一刚开学那阵,兴味相投的少年少女们迅速发展成大大小小各种团体,陈幼雪对哪一团哪一帮都没兴趣,加上性情冷淡,与人交际通常只有三句话:“嗯。”“好。”“不用算我的份了。”。久而久之,他成了座孤岛,他无心经营码头,也没有船只愿意靠近他停泊。其次,薛缪是狐狸这件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陈幼雪隐隐觉得,说不定连薛缪自己都还没完全信服,他只是嘴上说说,随便说说罢了。 不过薛缪在盯他梢这件事上倒是身体力行,十分积极,瞪了他一节早自习还不算,去操场早操,他楞是挤到了陈幼雪边上,胳膊贴着他的胳膊,也不说话,就用眼神恐吓他。他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只有在眯缝起来的时候比较像狐狸,眼角上挑,似是要发一发狠,迸出点赶尽杀绝的凶光,可陈幼雪只觉得他像只眼皮耷拉在打瞌睡的猫咪,并没太大的威慑力。 之后一整个早上,薛缪都没放过他,他是数学课代表,发数学月考试卷的时候在陈幼雪桌前停了半天,剜了他好几眼才走开,语文课政治课历史课,几乎每隔三十秒,他就要回头对陈幼雪比一个戳眼珠的动作,历史课下课后,历史老师忍不住过去关心薛缪:“薛缪,干眼症不能用手直接摸眼睛。”还要带薛缪去医务室配眼药水。薛缪还真跟着去了,他瞪人瞪得眼里冒出血丝,确实需要点眼药水滋润。 不过他对陈幼雪的监视还不算完,拿了眼药水回来反而变本加厉,陈幼雪去上厕所他跟着去,他去小卖部他也跟着,发现他和别人说话,他就刺溜跑上来借口把陈幼雪拉开,到了僻静处凶神恶煞地质问他:“你和他说什么了?好啊,你小子……” “他问我地上的一块钱是不是我掉的……” 陈幼雪去食堂吃午饭,薛缪这条尾巴也跟着去了,两人坐一桌,开吃前,薛缪先滴了两滴眼药水。陈幼雪埋头吃面,薛缪说:“你早上表现很好。” “是个靠得住的人类朋友。”他还说。 陈幼雪抬起眼睛,薛缪还要讲话,有两个男生看到他,笑着过来和他打招呼,在空位上坐下了。薛缪和陈幼雪不同,他人缘好,是班级里的积极分子,爱打篮球,足球也会踢几脚,还在田径部跑长跑,不光在本班人气很高,在别的班也认识不少朋友。这两个男的坐下后,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女生过来加入了进来,陈幼雪被挤在边上,草草吃完面条就要走了。薛缪本还在和这两男两女嘻嘻哈哈,看到陈幼雪起身,忙追上去。陈幼雪去还面碗,对薛缪说:“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薛缪没吭声,陈幼雪又说:“那你放学训练怎么办?” “哎,不去了!保护住我的身世秘密比较重要。”薛缪说,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还是去吧……暑假不是要参加市里的运动大会吗?” 薛缪想了想:“你回家的时候一定得经过动物园啊?” 陈幼雪跟着想了想:“那不然我和你一块儿去训练吧,我在边上等你。” 薛缪眼前一亮,但随即又紧张起来,目光审慎:“你这么积极配合,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陈幼雪忙否认,薛缪扫了他半天,也释然了,说:“那好吧,放学后你跟我一块儿去操场吧。” 在放学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班会点评月考排名和成绩时,薛缪忽然举手,对班主任数学老师说:“老师!我申请调换座位,我发现我们的英语课代表陈幼雪偏科严重,我决定帮助他学习数学,不让他拖我们整个班数学平均分的后腿,争取让他早日越过六十分的鸿沟,向八十分看齐,高一多二十分,高二多十分,高三他就能成为数学高手了!” 陈幼雪托着下巴听,他发现狐界的思想教育模板好像有点落后于时代了。 薛缪和陈幼雪的同桌换了座位,放学后,他们一块儿往操场走去。 薛缪换了身短袖短裤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跑步,陈幼雪坐在地上看英文书,他偏科确实很严重,这次月考,数学语文通通挂红灯,但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只读自己想读的书,关心自己想关心的科目,是个极端任性的人类朋友。 薛缪的耐力好,十圈下来还生龙活虎,他从跑道上溜到了草地上,看陈幼雪在看书,问了句:“你看什么呢?” “小说。” “讲什么的?” 陈幼雪没说话,也没抬头,与他目光齐平的是薛缪的小腿,他能看到他腿上的汗珠,还有他的脚踝,他的脚藏在了雪白的运动鞋里,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还是个人的影子。薛缪休息了阵就又被喊过去继续训练,他们在做耐力测试,内容很枯燥,只是一圈接着一圈跑步,薛缪的速度不算很快,但步伐稳定,他一次又一次跑过陈幼雪面前,风把他的头发吹开,露出脖子的线条,他的皮肤很白,被落日的余晖照得很暖。他现在有点像披着赤色金毛的狐狸皮了。 陈幼雪拿出了一支铅笔,在空白的地方画画,他先画了双腿,又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脸上的五官他没落笔,他还把握不准这个人的这双眼里一定会有的神韵。 训练结束后,薛缪先送陈幼雪回家,他绕了个大圈子,避开了动物园,到了陈家楼下,天黑得彻底。薛缪却没立即走,抱着胳膊看陈幼雪上楼。陈幼雪走楼梯,往上走了两层后,从楼梯间的窗户探出个脑袋往下面看。薛缪还在楼下,正仰着脑袋望高处,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陈幼雪朝他挥挥手:“薛缪,你要不要上来一起写作业?” 这问题大约正中薛缪下怀,陈幼雪话音未落,他就大步流星走进了公寓楼。薛缪爬上二楼,问陈幼雪:“干吗不坐电梯?” 陈幼雪没说话,从窗边走开了,他和薛缪搭电梯到了16楼,他掏钥匙开门时,薛缪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要在同学家辅导数学作业,可能会晚点回家。陈幼雪打开门,开了灯,悄声说:“晚饭也在我家吃了吧。” 薛缪往他家里一瞧,屋里没人,不远处的四方形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他和电话那头的他妈说:“妈,晚饭我也在这里吃了。” 陈幼雪给他拿了双拖鞋让他换上,薛缪还在东张西望,可看了半天都没能从陈家看出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来。 “你爸妈都不在家啊?” 陈幼雪点了点头,把书包拿起了房间放好,又问薛缪:“过会儿在我房间里做作业吗?” 薛缪走过去瞅了眼,走道上门对着门有两间房间,一间是陈幼雪的卧室,另一间房门敞开着,是一间空房间。 “厕所在那里。”陈幼雪指着客厅的方向说,薛缪有点懵了:“你爸妈不住家里啊?” “离婚了,我妈在美国,准备再婚了。”陈幼雪说,让薛缪也别背着书包了,怪重的。薛缪看看桌上的饭菜,想不通了:“不对啊,那谁给你煮的饭?” 陈幼雪笑起来:“田螺姑娘。” 薛缪一撇嘴,把书包扔给了陈幼雪,去了厕所洗手。厕所里的东西也全是单人份的,一支牙刷,一个漱口杯,一块浴巾,薛缪又仔细慎重地找了一圈,在确认了陈幼雪家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住后颇为满意地从厕所里出来,但他还是很警觉,挑起眉毛问陈幼雪:“你干吗叫我上来你家?” 陈幼雪盛了两碗饭,给了薛缪一碗,坐下说:“你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我爸妈吗?” 薛缪说:“不怕啊。”他还给他说明理由,“第一,你爸妈是大人了,绝对不会相信,你说了他们反而会笑话你;第二,不是拉勾上吊了吗,谁说谁是小狗!” 陈幼雪看着他:“那学校里的同学就会相信啊?” “你不信吗?” 陈幼雪歪了歪脑袋,这问题他答不上来,干脆不吭声了,他给薛缪夹了一筷子鱼香茄子,薛缪问他:“你一个人住多久了啊?” “挺久了,升上高中以后就开始了。” “哦,怪不得你都不太合群,习惯一个人了……”薛缪说。 陈幼雪偷偷打量他,他嘴里塞了许多东西,腮帮子鼓鼓的,他问了句:“你们狐狸很喜欢群体活动啊?” 薛缪使劲摇头,咽下满嘴的饭菜,和陈幼雪瞪眼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其他狐狸在一块儿了,我这不都是和人类朋友一起活动嘛。” 陈幼雪想想也有道理,薛缪又问他:“那你平时一个人都干些什么?” “挺多事情的。” 薛缪的五官又紧绷起来,陈幼雪说:“打游戏,看书,睡觉。” 薛缪咂舌:“你怎么都没什么人类活动!” 陈幼雪有些想笑,他这只狐狸反而质问起他这个人类没有人类活动了。他冲电视机的方向努努下巴,问薛缪:“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薛缪吃掉了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正色说:“先写作业。” 饭后两人去了陈幼雪的房间做作业,陈幼雪的书桌很大,一人占一片还剩下很多空间。陈幼雪时不时瞄一眼薛缪,作为一只狐狸,薛缪显然比陈幼雪这个人类刻苦用功多了,无论哪门功课,他的随堂笔记本上总是密密麻麻,他做完学校里的作业,还能翻出好几本习题册子,他仿佛有做不完的练习,思考不完的题目。陈幼雪好几次想和他说话都被他抬起手制止了,他总是说:“等等,我做完这道题。” 后来陈幼雪就给他递纸条,在纸条上写:习题2-1怎么解? 薛缪似乎比较接受这种问询的方式,他看到了,脸上一喜,乐滋滋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写:28页第三道例题,同理。 他从不直接写下正确答案,找不出例题时就会写一个关键步骤,只要不出声,陈幼雪打扰他多少次,问他多少道题,那问题有多蠢,他都会耐心指导。陈幼雪本来只是想和他说说话,结果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他把平时最不想应付的数学作业先给写完了。他合上作业本,又撕下一张便条纸,抬眼看了看薛缪黑漆漆的头顶,他在咬笔杆,对着一道物理习题发愣。 陈幼雪俯首写道:狐狸学这么多人类知识有用吗? 他把纸条推到薛缪手边,薛缪的睫毛上下扇动,他回复道:你傻啊,我要是人我就不学了。 什么意思? 我是狐狸,你们是人,这个世界人类主宰,我不多学点你们的知识,了解你们的想法,我就会被你们识破! 被识破了会怎么样? 薛缪大叹一声,刷刷刷写下几笔拿起便条甩到陈幼雪眼前:你以为动物园里的狐狸老虎狮子怎么来的! 陈幼雪那铅笔挪开了便条,试探地轻声问:“怎么来的?” 薛缪愤然,一捶桌子,跳起来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笨死算了!那都是伪装不好被识破的!我不要去动物园,我才不要一辈子都被关起来!” 陈幼雪半仰起脸看他,他还在生气,眼睛红红的,脸很白。 陈幼雪又给薛缪写了张纸条。 “别生气了,我不会让你被人识破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他不希望薛缪被关起来,他希望他能每天早上在梧桐树下骑自行车,骑S形,从暗处骑到阳光明媚处,再从那灿烂耀眼的光芒中隐进阴凉的庇护中;他希望他能在放学后去操场上跑步,霞光万丈时,他的身上会落到些粉色和紫色的光;他还希望他每天晚上能来他家里和他一起写作业,他沉思,他就在他对面偷看他,肆无忌惮地偷看。 4. 隔天是周六,陈幼雪起了个大早,他热了两个急冻奶黄包,捧着碗去了阳台上吃。他靠窗站着,咬一口包子,冲楼下瞅瞅,看一看近处,望一望远方。双休日早起的人零零星星,此刻只有几个老人家在花园小道上散步打太极, 薛缪昨晚十点半走的,临走前还不忘提醒陈幼雪管紧嘴巴,别乱说话,陈幼雪自然是点头如捣蒜,答应下来,他还想再和薛缪说些什么,薛缪却一溜烟跑下了楼梯,眨眼就不见了人。 陈幼雪猜想,为了不被人类识破,狐狸大概在周末的时候需要参加很多人类活动吧。想到这让,他顿时没了胃口,反复嚼着嘴里那口奶黄馅儿,又使劲往楼下看。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从小区外缓缓驶入,车上是个男孩儿,穿短袖牛仔裤,头发被风吹起来了点。陈幼雪咬了一大口包子,从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这时那骑车的人停下了,他把自行车靠在路边,走到了一个提菜篮子的老奶奶身边,两人似乎在说话,那穿短袖牛仔裤的男孩儿抬起了头。陈幼雪一个哆嗦,赶紧趴下,他两口吃掉剩下的半个包子,猫着腰从阳台挪进了客厅,打开了电视机游戏机,翻出一张游戏碟坐在地板上就开始打游戏。 他的样子聚精会神,盯着屏幕,抿紧嘴唇,紧张投入,可他在游戏里操控的人物雕塑似地僵在马路中间,被左来右往的车碾过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会儿,约莫五六分钟的样子,陈幼雪的耳朵一动,把游戏声音调大,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磨磨蹭蹭,好一阵才去开门。 “来了来了。”他喊着,看也没看猫眼,就打开了门。 “你有东西落在我家了?”陈幼雪问,看着门口一身便装的薛缪,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薛缪穿牛仔裤。 薛缪打个哈欠,说:“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也不晚啊。” 薛缪又说:“没啊,我没东西落你这里,我来监督监督。”抱起胳膊,昂起下巴,作视察状。 “我家没有别人。”陈幼雪领他进去,薛缪挤着眼睛看他:“田螺姑娘呢?你早饭吃的什么?” 陈幼雪把他带去厨房:“热了两个包子,你吃过了吗?” 薛缪摇摇头,陈幼雪把剩下的急冻包子都给热了,两人站在厨房里喝牛奶,薛缪说:“我昨天回去之后想了想,你说你爸妈离婚了,你妈去了美国,准备再婚,那你爸呢?” “过世了。” 薛缪看看他,头一低,哦了声。 “我妈请了个专门给我做饭,打扫家里卫生的田螺……阿姨。”陈幼雪说,薛缪瞥他:“哎你真不会说话,要叫田螺姐姐。” 陈幼雪不置可否,狐狸的嘴比人的甜,他也认了。后来见了那田螺姐姐,薛缪的嘴更甜,一个劲夸她昨晚做的鱼香茄子地道好吃,田螺姐姐擦地抹桌子,他也不闲着,帮着干活儿,看得闲在一边的陈幼雪怪不好意思的,也加入到了久违的人类活动里去。田螺姐姐被薛缪哄高兴了,中途还跑去菜场给他们加菜,中午做了一桌子的菜。大约是因为薛缪“无意”透露出自己比较爱吃鸡肉,那午餐饭桌上荤菜就光见着鸡了,清蒸童子鸡,宫爆鸡丁,红烧鸡中翅,都不带重样的。 吃饭时陈幼雪就说:“这么多菜我再吃个两天都吃不完,你过会儿带点回家去吧。” 薛缪叼着个鸡腿,忙说:“不行啊,我们家不爱吃鸡,我妈见着鸡皮就要喊救命。” “啊?那你……” 狐狸顿顿吃不上鸡肉,想想还怪可怜的。 “要不然我垂涎学校里那几只鸡干吗啊!”薛缪指指童子鸡,“你也吃啊,别客气,别客气。” 陈幼雪确实没和他客气,伸手掰下另一个鸡腿,薛缪看着他,一动不动,咀嚼的动作都停下了。陈幼雪咕嘟吞下口口水,笑笑,把鸡腿夹到薛缪碗里。薛缪大喜:“你不爱吃鸡腿就早说嘛,我就爱助人为乐。” 陈幼雪应了两声,埋头扒饭。 之后整个下午,薛缪都赖在了陈幼雪家。他带了习题来做,陈幼雪打游戏,他做习题,三点多时两人都有些累了,走去外头买冷饮吃。陈幼雪吃绿豆棒冰,薛缪吃奶油甜筒,天热得厉害,奶油一会儿就化到了他的手指上,他低头去舔,那奶油又蹭到了他嘴角。两人靠在便利商店外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吃完回去,薛缪扔了本数学习题册给陈幼雪,换他打游戏,他爱打格斗游戏,玩时目露凶光,活像要把手柄生吞活剥。陈幼雪看到道题想请教请教他,才走过去,薛缪就大吼一声,摔倒在地,对陈幼雪一顿臭骂:“你干嘛踩我尾巴!害我输了!” 陈幼雪费劲地想了想,翻箱倒柜找了盒创口贴出来给薛缪。 薛缪没留下来吃晚饭,五点半就走了,不过隔天一大早他就又来了,还拽着陈幼雪和田螺姐姐一块儿去了菜场。他在几个鸡肉摊位上流连忘返,品头论足,可想而知那天午饭又是鸡肉全席,陈幼雪吃得有些倒胃口,一个劲吃炒菜,好在薛缪对鸡肉百吃不厌,一份手撕鸡肉,一碟香烤鸡腿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薛缪来陈幼雪家蹭饭蹭上了瘾,平时三不五时就要来他家吃一顿晚饭,到了周末,索性两天都在陈家蹭吃蹭喝,饱食鸡肉之余顺便观察陈幼雪有没有联络各大动物园将他交公的企图。陈幼雪问过他:“你不喜欢动物园,那环保野生组织怎么样,他们会让你回归大自然吧?” 薛缪说:“我没想过,你也别想啊!” 转念一想,陈幼雪说:“要抓野鸡……好像挺困难的。” 薛缪说:“我喜欢我爸我妈,我不要和他们分开。” 陈幼雪挠挠鼻尖,垂下了眼睛,想到这狐狸已然被别的人类率先驯服了,他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薛缪吃得多,消耗得也多,陈幼雪不喜欢田螺姐姐给他整理房间,碰他的东西,加上他经常东一本书,西一本杂志,房间里多数时候都是乱七八糟。薛缪看不惯——据陈幼雪观察,虽然他在个人卫生上保持得够呛,洗了手抹了嘴就在裤子上乱擦一通,不过他对生活环境要求颇高,一次借机整理了陈幼雪的房间后,每次周末他都要来给他大扫除。 陈幼雪不讨厌他碰他的东西,他还会给薛缪搭把手,薛缪问他:“诶,这本书你要放哪里?” 他回一句:“这本书讲什么的,我看看。” 薛缪把书递给他,凑过去一块儿看,陈幼雪轻声读书上的句子,英文句子,他发音很清晰。薛缪安静地听,他有时会站着,有时会坐下,但是都很安静,从不出声打断陈幼雪,他认真地听他读书。 一次陈幼雪读:“We say of some things that they can’t be forgiven, or that we will never forgive ourselves, But we do—we do it all the time. ” 那是一本书的末尾了,还是个午后,薛缪趴在椅背上要睡着了,陈幼雪换了本书,他轻轻翻到中间一页,念起一段对话。 “What does tamed mean?” “It’s something that’s been too often neglected. It means, ‘to create ties’… “ “‘To create ties’?” “That’s right,” the fox said,” For me you’re only a little boy just like a hundred thousand other little boys. And I have no need of you. And you have no need of me, either. For you I’m only a fox like a hundred thousand other foxes. But if you tame me, we’ll need each other. You’ll be the only boy in the world for me. I’ll be the only fox in the world for you…” 薛缪的眼睛重新睁开,他听完,露出了微笑。阳光让他的发色变得很浅,很金,连瞳仁似乎都变成了金茶色,仿佛现出了狐狸的原形来了。 *英文第一段出自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Dear Life》,第二段嘛……很好猜啦!!!XDDD **LZ并没有在凑字数啦!! 5. 陈幼雪和薛缪私下里来往频繁,到了学校,两人又是同桌,俨然成了形影不离的状态。只是上学时陈幼雪时常能感受到身边一双杀气腾腾,充满敌意的眼神。薛缪笃定地相信学校里的同学听风就是雨,只要陈幼雪说漏了嘴,他是狐狸这件事立马就会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他立即就会被进行惨无人道的种族隔离,各路兽医会对他进行各种泯灭人性的狐体实验,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初升的太阳了。上课时他密切关注陈幼雪有没有要和人递小纸条的可能,但他又想听课,可就算是狐狸,也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有时一堂课下来,薛缪那本素来工整有序的笔记本上笔迹歪歪斜斜,记得东西他自己费了老半天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薛缪发现陈幼雪上课除了光明正大地打瞌睡,就是假装看书,撑着下巴打瞌睡之外,英语课上好些,他不假装看书了,是真的在看书,和课程完全没关系的书。连续几天考察下来,薛缪也不管他了,该听课听课,该提问提问,有时还会督促陈幼雪别睡觉了,认真上课。他不明白,人一天里哪需要睡那么多觉。他有次忍不住好奇,问陈幼雪:“你昨晚几点睡的?” “十点半啊,你走了之后我就洗澡睡觉了。” “那你几点起的?” “七点,然后七点十分你就到我家楼下了……” “你晚上失眠吗?” 陈幼雪摇摇头,薛缪的眼睛大了一圈:“那你怎么老打瞌睡,我晚上十二点睡,六点起的,我都比你精神!” 陈幼雪抓抓头发,问薛缪:“你睡那么晚啊?还起那么早?” “我家到你家要骑四十分钟车啊。” 陈幼雪大惊,那岂不是每天晚上薛缪都要十一点多才能到家。深更半夜一个男孩子,啊,不,男狐狸,也怪危险的。他忙说:“那你以后晚上太晚了就在我家住吧,我床大。” 薛缪想了想,点头说:“哦,好啊。” 陈幼雪的人类活动频率很低,极低,基本局限于和食堂阿姨进行关于午餐要糖醋排骨还是香炸里脊的对话,以及陪薛缪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拿试卷,和薛缪去小卖部买冷饮,再有和薛缪放学后在路边吃椒盐无骨鸡肉,一块儿骑车回家,写一写作业,玩几盘游戏,再目送他挎着单肩包风一样骑出小区,成了青蓝色夜空下的一道白影,让人有些搞不明白他到底是只金色的狐狸还是条白狐。 薛缪就不同了,一下课就被男同学女同学团团围住,拉着他说这说那,什么某某电影你看了没有,某某篮球比赛要不要一起看决赛,水上公园要不要一起去玩,你上次抓娃娃好厉害,再一起去嘛,一起嘛。这些要求,邀约,薛缪通通答应,但他又不肯让陈幼雪离开他的视线,打篮球去游戏厅,甚至周末去游乐场,都要叫上陈幼雪一起。 陈幼雪个子高,初到篮球场还被薛缪拖上了场,但他兴致缺缺,象征性地做了几个动作后就溜去了小卖部,买了两瓶苏打水,咬着吸管喝,站在场边看薛缪打篮球。和他一样看薛缪打球的还有很多,都是女生,他进球,她们欢呼,他被人撞倒,她们尖叫,有人立马冲上去递创口贴。 薛缪精力旺盛,打完篮球还要去参加长跑训练,每每从学校出来,都已是夜幕低垂。有天去自行车库拿车时,陈幼雪时不时往薛缪屁股后头看。薛缪拍他:“你干吗?看什么?” 陈幼雪小心问:“你的尾巴……今天被人踩到多少次?” 薛缪说:“还好。” 陈幼雪又看了眼,他好奇那尾巴的手感是什么样的,是毛茸茸,蓬松松,还是会有些扎手? “诶……”薛缪瞥瞥他,“你……要不要摸摸看?” “啊??”陈幼雪大惊失色,竟慌张起来,摆手说,“还是不要了吧,不要了。” 他赶紧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骑上去。薛缪在他身后说:“你不要后悔啊,以后都没机会啦。” “快走吧。”陈幼雪催他。 “真的以后都没有机会啦!”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啦!”陈幼雪顶风骑在前面,飞快驶出校门,一点微风把他的脸越吹越热。这天晚上他做梦,梦到他躺在一片草地上,抱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睡觉,那狐狸身上还香喷喷的,他睁开眼睛去看,那狐狸长了张薛缪的脸,头发上顶着两个毛耳朵,正抱着个肯德基全家桶大吃特吃。 这天周末,薛缪又来找陈幼雪出去玩儿,说是平时打篮球的朋友组织的聚会,这样的聚会,陈幼雪之前已经被薛缪拉着去参加过两三次了,他不喜欢热闹,无论是去游戏厅还是去KTV,他都只是在边上看着,没什么参与玩乐的兴致,但薛缪来找他,他还是跟着去了。到了约定的水上乐园门口,陈幼雪一眼就看到好几个本班的同学,大家见了薛缪,都笑着招呼他快过去。有个本班的男孩儿看到了陈幼雪,目光一滞,走上来拦住了薛缪和他说话,直接道:“怎么又和他一起?他好没劲啊。” 他并没刻意回避任何人,声音也不低,他这句话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些人三三两两聊起了天,有些人低头玩起了手机,薛缪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陈幼雪。陈幼雪一摆手,说:“你们玩吧,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事。”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回头看,没敢。 临近五月,走在路上已经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陈幼雪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想琢磨些什么,比如电子游戏的进度,昨天看到一半的小说的情节,但他脑袋里很空,没什么想事情的劲,想了也没劲。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蝉声,心里也是,就在那蝉声起落间,忽地又混进了些脚步声。 “喂!” 陈幼雪肩上一重,有人从后面拍了下他,大声喊他。 陈幼雪转过头,他看到薛缪,两人互相打量,薛缪先笑出来,把他往前面拽:“走啊,我们走吧。” 他带着他走的方向并非水上乐园的方向。陈幼雪问道:“要去哪里?你怎么过来了,爽约不太好吧?” 薛缪哈哈笑:“我也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啊,走啦走啦。” “水上乐园好像挺好玩的。”陈幼雪说。 “啊!我们去花鸟市场吧!”薛缪眼睛一亮,拉着陈幼雪就跳上了进站的公交车。车上有许多空座位,两人却都站着,拉着吊环摇摇晃晃地看外头的风景。 “水上乐园没什么好玩的,我去过好几次了。”薛缪说。 “我没去过。” “那下次一起去吧,等天再热些。”薛缪的眼神有一瞬从窗外移开了,投向了陈幼雪,他说,“你别介意啊,周铭看你比他帅,怕你抢了他的风头。” “不介意啊,我本来也不喜欢和很多人一起。” 薛缪的脑袋靠在胳膊上,歪着站着,问道:“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多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两个人呢?” “两个人……”陈幼雪顿住了,他看薛缪,看到那眼中明亮的光彩,他马上说,“也可以很自由!” 薛缪笑得眯起了眼睛,他和陈幼雪在三站后下车,徒步走去了车站附近的花鸟市场。薛缪爱看鱼,和一家鱼店店主混得很熟了,店主看到他来了,直接放他们去店后面看鱼,据说是非常名贵的龙鱼。他们轻轻靠近,薛缪小声的和陈幼雪说:“它胆子很小,说话不要太大声。” 陈幼雪连连点头,薛缪把他拉在后面:“我和它已经很熟了,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你先藏在我后面吧,慢慢介绍你们认识,我拉你手的时候你可以看一看它。” 陈幼雪听话地贴在薛缪背后站着,那尾神秘的红色龙鱼被养在避光的暗处,室内很安静,氧气机的声音也很轻,空气中有点淡淡的酸味。 薛缪微伏下肩膀,弯着腰看鱼缸。陈幼雪也跟着弯腰,他的视线被薛缪挡住了许多,他只能看到那玻璃鱼缸中发出的蓝色荧光,这光照着薛缪的脖子和上衣,他和那玻璃鱼缸渐渐有些不分彼此了。陈幼雪没有胡乱张望,他低头看着他和薛缪握紧了的手,他耐心等待,等待薛缪拉一拉他的手。 片刻过去,薛缪扯了他一下,回头用极轻细的声音和他说:“你过来。” 陈幼雪悄悄挪到他身边去,他终于看到了那条红色的龙鱼。它正背对着他,尾鳍在水中摆动,丝绸一样顺滑柔软,它的鳞片好像会发光,红得鲜艳夺目。 “你该不会是在垂涎它的鱼肉吧?”陈幼雪和薛缪咬耳朵。薛缪皱眉:“鱼肉好难吃。” 两人的的目光又都落在了鱼缸上,红龙鱼的腹部稍显粉色,游动的姿势异常缓慢。 陈幼雪问道:“你怎么介绍我们认识的啊?” “我说你是我的同学,同班同学。” “鱼知道什么是同班同学吗?” “大概……知道吧。” 那龙鱼快要转过身来时,薛缪推推陈幼雪,陈幼雪识趣地又躲到了他身后。他靠在薛缪颈边悄声和他说话:“听说金鱼只有五秒的记忆,所以它们经常会忘了自己有没有吃过鱼粮,就一直吃一直吃,好多金鱼都是撑死的。” “那它知道自己是条鱼吗?” “可能早就忘记了吧。” 陈幼雪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问薛缪:“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狐狸的?” 薛缪还握着陈幼雪的手:“很小的时候,大概小学的时候。” 他手心里出了点汗,等红龙鱼又转过身时,他和陈幼雪说:“走吧。” 他们后来还去看了店里的其他鱼,多数鱼类陈幼雪都叫不上来名字,但颜色都很缤纷,胆子比龙鱼大多了,贴着玻璃鱼缸随便看都吓不着它们。店主还给了他们一包鱼粮,陈幼雪没敢喂,怕这些鱼没有记性,活活撑死。 从鱼店出来,两人往市场深处走,薛缪买了盆仙人掌塞给陈幼雪,说他和仙人掌很像,没人敢接近。 “那你不是人吗……”陈幼雪拿着仙人掌,看看薛缪。薛缪大叹:“我不是人啊,真的不是。” 路过宠物店时,店里的一只小博美冲薛缪叫得很厉害,薛缪对陈幼雪挤眉弄眼:“看到没有?同类相吸,狐狸犬认出我来了,不过我不怕,它说不了人话,只能乱叫。” 言罢,他还冲博美扮了好几个鬼脸,博美大约是被他的丑样子给激怒了,越叫越大声,吵得陈幼雪脑门发胀,他一手抓着仙人掌盆栽,一手抓着薛缪,赶紧往前面走。 太阳还很火辣,礼尚往来,收了薛缪的仙人掌,陈幼雪就请他吃雪糕,卖雪糕的杂货店外头有个老奶奶摆了个摊子卖小鸡。薛缪看到了就挪不开步子了,他咬一口雪糕,嚼吧嚼吧,夸张地咽下去,问陈幼雪:“你说学校里的那群鸡现在有多大了啊?” 自从那晚薛缪伺机埋伏那群土鸡被陈幼雪撞破后,他们都没再去鸡舍看过鸡。 陈幼雪劝他,说:“老鸡的肉不好吃,很老。” 卖小鸡的老奶奶笑呵呵地看他们:“小鸡很可爱的啊,要不要买两只回去养?” 薛缪吃雪糕,吞口水,陈幼雪怕他一时冲动,暴露狐性,拖着他赶紧走了。薛缪似是不乐意了,一路上哼哼唧唧不知在抱怨什么,陈幼雪就说:“那我们回学校去看看吧。” 薛缪连声答应,两人先回陈幼雪放下了仙人掌,接着骑车到了学校门口,这天是周日,高中三个年级全都休息。薛缪把自行车靠在校外的一棵大树边,绕到边上,冲陈幼雪甩了个眼色,陈幼雪四下巡视了圈,周围没人,他和薛缪打了个手势,薛缪率先翻墙进去,陈幼雪接着也爬到了学校里面。眼下天已经黑了,两人猫着腰做贼似的,一会儿找一棵树打下掩护,一会儿躲进教学楼里在走廊上匍匐前行,等到他们终于摸到逸夫楼前时,气还没喘上一口,薛缪闷哼一声,眉毛倒挂,差点哭了。陈幼雪忙看过去,鸡舍里空空荡荡,一只鸡都没有,连地上的鸡毛都收拾得很干净,那铁丝做成的一扇小门还是直直被推开的样子。 “没了。”薛缪说,不甘心,不情愿,又气又怨。 “早知道那天就该下手!”他扼腕感慨,盯着陈幼雪咬手指。 陈幼雪很平静,他很快就接受了可能会发生在这群土鸡身上的命运,他心里甚至还有点庆幸,在它们变得更为面目可憎之前,它们已经消失,他和薛缪说:“那之后你在我家可没少吃鸡肉啊。” “都是现成的,多没成就感啊,以后我要是回归自然,那我怎么办?” “大自然里也没有成群结队养在一起的鸡啊。” 薛缪更气了,对陈幼雪龇牙,陈幼雪改口道:“你不是说你不想和你爸妈分开嘛……” “万一呢!”薛缪还在生气,大踏步往前走。陈幼雪跟过去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别生气了……” “没有生气。”薛缪说。 “我请你吃肯德基吧。”陈幼雪掏出一把优惠券,“原味鸡买二送一。” “不要,不吃。” “辣鸡翅买三对送一对。” “不要。” “那全家桶吧……”陈幼雪没找着全家桶的优惠券,不过只要薛缪别再生气了,他愿意请他大吃一顿。 薛缪沉默了会儿,回头看陈幼雪,又哼了两声,同意了。 第二天回学校,午餐时,食堂倾情大派送,每个学生都喝到了一碗清鸡汤。薛缪看到那碗鸡汤,又是悲从中来,缅怀追忆了一番他没能实现的狐生第一次捕猎后一口气喝完鸡汤,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6 不久之后,逸夫楼边的鸡舍就被彻底拆除,大约是因为这最后能被用来指认自己异类身份的证据的消失,薛缪残存的那点只在学校里散发的对陈幼雪的敌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他不再用凶恶的眼神瞪他,也不会时刻提醒他闭紧嘴巴,别乱说话,但他还是和陈幼雪同进同出,两人都已经习惯了眼神一扫就能看到对方,自己一开口,就会得到回应。 薛缪是数学课代表,陈幼雪是英语课代表,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的办公室离得很近,他们经常结伴一块儿去拿作业讲义。陈幼雪有时中午会被叫到英语办公室去帮忙批改默写作业,薛缪也会跟着去,他到数学老师那儿打发时间,两人一般会在半个小时后在过道上碰头,一块儿下楼绕着教学楼溜达一圈再回教室。 他们时常因此错过宝贵的午休,但薛缪精神很好,从不打瞌睡,陈幼雪呢,即便中午在课桌上趴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下午还是犯困。不过自从和薛缪同桌后,他在上课睡觉这件事上收敛了不少,倒不是因为薛缪身为狐狸都这么刻苦认真让他这个人类自惭形秽,主要是比起打盹,有一件事更能吸引他的注意。他困得厉害的时候他会托腮看一看薛缪,他就坐在他旁边,离他很近,他总是很专注, 眼神明亮,睫毛又长又翘。陈幼雪发现,原来好看的狐狸对人来说还有提神的效果。 到了五月份的某天,陈幼雪又被英语老师叫去帮忙打下手,薛缪和他一起去了,两人在数学办公室门口分开。陈幼雪一到英语办公室就埋头干活,今天他的任务繁重,英语老师和他搭话,问三句也听不到他回一声。后来他们说起了去美国的事,英语老师问道:“你是不是这个暑假就要过去了?” 陈幼雪握着红色水笔的手僵了瞬,低头说:“不知道……还没确定。” “上个星期你妈妈还打电话给我了,问你英语最近怎么样。”英语老师笑着说。 “我和她都很久没说过电话了……” “我说你到美国绝对没问题,让她放心,最近还交了个朋友,比以前开朗些了。” 陈幼雪无奈:“这也告诉她啊……” 英语老师拍了下陈幼雪的肩膀:“你妈妈也是关心你。” 陈幼雪叹了声气,英语老师捏了捏他肩:“别总整天唉声叹气的,像个小老头儿,你才多大啊,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狄更斯说过……” 陈幼雪赶紧交上最后一份改好的卷子:“老师我改好了,我先走了!”转身就跑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可不想把金子一样的时间都花在听狄更斯的名言名句上。陈幼雪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没想到却和薛缪打了个照面。薛缪手里抱着厚厚的讲义,都堆到他下巴下面了,他看看陈幼雪,问他:“你要去美国?” 陈幼雪帮着他拿了一点讲义:“还没确定。” “哦。”薛缪往前走,又说,“我提醒你啊,到了那里也别乱说话。” “嗯,嗯。” “那你妈妈会回国带你过去吗?”薛缪问道。 陈幼雪看着他,他没在看路,说:“应该不会,我自己过去,”他赶紧又补充,“如果要去的话。” “哦。”薛缪只应了声,他走到了楼梯上,良久后说道,“你和你妈妈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他打探起他的隐`私,陈幼雪并不介意告诉薛缪多一点他家里的事,他和他母亲的亲子关系,立即就说:“还好,每个星期都会发邮件。”他走在薛缪后面,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他没有加快步子,他还在犹豫。 “就发邮件?” “嗯,也没什么好说的。” 薛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陈幼雪说:“到了美国我会给你我的电话号码,”他还是补充,“如果我去的话……” 薛缪转了回去,平平地说:“怪不得你上课都在睡觉,要去美国的话,也确实不用在这里太认真。” 他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抱着讲义快步走进了教室。 这晚,薛缪没有和陈幼雪一起回家,他也没去打篮球,没去参加田径训练,一放学他抓起书包就跑了。陈幼雪追不上他,薛缪跑得很快。 7. 陈幼雪回家后一个人吃了晚饭,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他去阳台上看仙人掌,蹲在地上把它连盆整颗捧起来看,后来他还给把它放到窗台上给它浇水,仙人掌扎根的土壤变得湿润,但陈幼雪没停手,他心不在焉,正在往楼下张望。 正是八九点的时候,有人遛狗,有人散步,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只狐狸。 “哎!” 从花盆里溢出来的水滴到了陈幼雪的脚背上,他原地跳开,大呼一声,抓起花盆倾斜过来就要把多出来的水往外倒。他心太急,怕仙人掌的根被水泡烂,动作又很大,只听啪地一声,整颗仙人掌球从花盆里掉了出来,砸到了地上。陈幼雪忙用手去捡,这一伸手就被仙人掌刺扎了个结结实实。他彻底傻眼,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自己手腕,快要哭了。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走到客厅里,凑在落地灯下把扎进指腹里的三根小刺给拔了出来,他的手很抖,眼睛发酸,扔掉那三根刺,擦着眼睛去拿手机。 他决定打一通越洋电话,打给他的母亲。 陈母接到陈幼雪的电话时候很是意外,也很激动,问他:“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给我,怎么了?钱不够用了?” “妈……”陈幼雪喊得有些僵硬,这称呼实在有些陌生。他省了省鼻子,走去阳台上收拾洒了一地的土。 “儿子,”陈母这一声也略显生硬,“怎么了?感冒了?” “没有。”陈幼雪把土重新都归到了花盆里,“我在想,我还是不去美国了吧。”他这回找了块抹布,隔着抹布小心地抓起仙人掌球将它放到了土堆里。 陈母在电话那头埋怨起来:“学校都选好了,日子都定好了,你怕你来这里不习惯?不适应?也不是一过来就立即开学,你七月份过来,九月才开学,你放心吧,学校里的华人学生不多,不过氛围很好。” 母亲说了许多,陈幼雪抱着膝盖,轻轻说:“加州可能会有大地震。” “啊?” “我在杂志上看到的,说那里板块活动,早就该爆发地震了,但是一直没爆发,五十年之内可能会有很大的地震。”他盯着自己留下了三个血滴痕迹的右手中指看。 “说什么鬼话!”陈母有些生气了。 “我最近……比较怕死。”陈幼雪说,这话完全属实,他的人生才开了个头,他连一只狐狸的毛都还没摸过,他可不想现在就死。 被仙人掌刺刺到应该不至于命丧黄泉吧? 陈母顿了会儿,叹息着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国内几点了?还不睡觉?” 陈幼雪说:“我真的不想去美国。” 陈母厉声道:“不是你想去不想去!是你必须过来!” “那为什么不是你必须回来?”陈幼雪也生气,不等陈母反驳,啪嗒挂了电话。他从茶几上抓了MP3,钥匙和钱包,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他想骑车去找薛缪,想告诉他,他不去美国了,哪里也不去,他就想和他做同桌,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一块儿在太阳底下绕着操场散步,他想看他跑步,想画下他跑步时的样子,但他画不好,他觉得他一辈子可能都画不好薛缪,他画不好他的眼睛,他的脸。他怕一下笔,薛缪的五官印到了纸上,印到了他的手能碰到摸到的地方,他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这种恐惧和紧张不知从何而来,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依据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落在画上而消失?但陈幼雪就是怕,想起来便会一阵胆寒,他骑在路上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开始想一些没那么让人害怕的事。比如他和薛缪去看鱼,在幽暗的房间里,他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汗。 红色的龙鱼在水中游弋,它的尾鳍好似丝带,像一根淡粉色的丝带。 这丝带撩过了薛缪的耳垂,掠过他漂亮的脖子……薛缪转过头,那点粉色便飘进了他的眼睛里。 陈幼雪停在了薛缪家楼下,这是片有些老旧的小区了,陈幼雪只知道薛缪住在这里,却从没来过,薛缪家在三楼。 公寓楼楼下有人在跳广场舞,那音乐声很大,陈幼雪摸着胸口,他发觉自己的心跳声更大,更响。 咚咚咚,咚咚咚。 他朝楼上喊了声:“薛缪。” 他的声音被乐声盖过,陈幼雪擦了把汗,天很热,他一路飞速骑来,出了一身的汗。他又喊了声:“薛缪!” 这次声音稍微高过了动感的音乐,但没人回应。陈幼雪把自行车扔到一边,揣着MP3很就钻进了跳广场舞的人群里。他厚着脸皮问领舞的阿姨借了便携式音箱,说是要介绍一首歌给她们跳,这音箱恰好能连他的MP3,那领舞的阿姨一同意,陈幼雪提着音箱就往薛缪楼下跑。 “诶!!小伙子!你怎么拿了就跑!”后头有人追他,陈幼雪赶紧调到一首歌,把音箱举高过头顶,大声喊:“薛缪!!” “我不去美国了!” 他按下播放键,喇叭里传来一首怪异的英文歌。 有句歌词唱:What does the fox say? 歌手一阵怪叫,跳舞的妇女们都来抢音响,陈幼雪仗着身高腿长,顶着音响到处乱窜,歌还在播,歌手的怪叫混着追打声在小区里炸开了锅。 “Your fur is red So Beautiful Like an angel in disguise” “臭小子!快把音箱还回来!” “琴姐,你去那里堵他!” “What does the fox say!” “哪家的孩子!看老娘不好好收拾你!” 陈幼雪已经跑得气喘吁吁,饶是年轻力壮也敌不过舞群人多势众,他被堵在薛缪家楼下的自行车库,连人带音箱被一群妇女控制住,她们手忙脚乱要抢回音箱,一不小心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爆吼:“他妈的还让不让小孩儿写作业了!!” 一个花盆从天而降砸在了车库门口。陈幼雪和那群妇女都傻眼了,领舞的妇女赶忙按停了MP3,一个拽着陈幼雪到了外头,把他好一顿数落。陈幼雪默默听着,眼角往上瞥去,这一瞥竟让他看到了薛缪,他趴在窗台上,正在吃一根棒冰。 陈幼雪心下一喜,忙朝他挥手。 “挥什么手 !老实点!跟我们去居委会!哪个学校的??!”领舞的阿姨一巴掌拍开了陈幼雪的手,陈幼雪头一低,老实说:“好的好的。” “你认识薛缪是吧?和他一个学校的吧!”另外一个阿姨说。 两人连推带搡把陈幼雪往外带,这时薛缪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 “朱阿姨,这是我同学。” 领舞的阿姨说:“你同学缺乏组织性,纪律性!” 薛缪说:“对对对!我现在就下来监督他去你们那里写检讨!” 他说完就没了影,眨眼就从楼里跑了出来,他一拍陈幼雪,压低了眉毛没好气地对他说:“明天我就去告诉老师。” 一群阿姨连连点头,说:“对!告诉你们教导主任,还有校长!” 陈幼雪被她们押在中间,他小声和薛缪说:“我真的不去美国了。” “哦。”薛缪斜开眼睛。 “暑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外婆家?”陈幼雪问道。 薛缪吃完了棒冰,咬着木头棍子大声说:“你先写检讨,不能少于八千字!” 他这个提议迎来周围一片赞赏,这晚,陈幼雪在薛缪家附近的居委会办公室总共写了一万六千字的检讨,一份交给了朱阿姨,一份给了薛缪,两份他都签字画押,最后承诺,以后绝不再犯,立志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知道,有纪律的四有新人。 过了几天,陈幼雪和他妈妈又通上了电话,两人的情绪都有所缓和,不再那么争锋相对,陈母说:“前几天妈妈口气不太好,你生气,妈妈理解,妈妈也想回国陪陪你,只是这里实在走不开,我和你陆叔叔好不容易把这里的生意做起来,你不知道竞争多厉害,稍微一放松,份额就全被别人占了。我和你陆叔叔结婚都只是去市政局填了张表,领了张证。妈妈也很想你的,但是也是没办法,这两年才算彻底稳定下来,换了新房子,新车,你和陆叔叔的女儿玲玲都有自己的房间了……每次看到那间空房间,想到你一个人在国内……”陈母哽咽了下,许久后才说,“所以才希望你快些过来。” 她还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养只狗吗?新房子的后院很大,可以养条大狗,黄金猎犬好不好?” 陈幼雪说:“那是我小学时想干的事。” 陈母又道:“是放不下同学和朋友吧?” 陈幼雪没吭声,就听到陈母在他耳边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留个手机号码,微信号码不就行了吗?电子邮件地址也可以啊,再说了,你学校放假了你还是可以回国找朋友们玩的啊,他们要是想来美国玩,我们也可以招待他们的。” “那怎么能一样,我和你发邮件,给你留微信,我说我很好,我就是很好了吗?” “那可以Face Time嘛。”仔细计较起来,陈母比陈幼雪还要时髦些,陈幼雪皱起眉,很是不悦,但电话那头的陈母显然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他沉默着,所以她也没法从声音上判断孩子是在生气还是在沉思。陈母遂问道:“儿子,你该不会是交女朋友了吧?” 陈幼雪立即否认:“没有!” 陈母笑了:“你别着急说没有啊,妈妈不反对的,要是你实在觉得离不开,那就当成一个锻炼,一个坎儿,要是这个坎儿能跨过去,你们一直都能维持下来,妈妈也很想见见这个女孩子。不过你想想,你现在才多大岁数啊,以后还有好几十年要过,现在遇到的这个人就一定是最好的吗?” 陈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幼雪默默听完,说:“那不如这样,我们都把我不去美国当成一个坎,我们都已经跨过了一个四年一面都没见过的坎了,血浓于水,我觉得我们接下去再分开个八年十年,我相信我们也还是母子,我们的感情也还是不会变的。” “陈幼雪!”陈母气得大叫了声,陈幼雪还很镇定,他的耳朵和半边脸颊都有些发烫了,便换了只手拿手机,他说:“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我和我爸一样,驴脾气,但是我真的不想去美国……就算我以后会后悔,那就让以后的我后悔去吧,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后悔做这个决定。” 他想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他还是不会后悔留下来,一个人一生能遇到一只狐狸绝对是一生只会发生一次的奇迹,足以让所有其他的大事都变成小事,让所有小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他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陈母沉默了瞬,她的呼吸很重,半晌才问陈幼雪:“要是我每个月不给你打钱呢?” 陈幼雪突然笑起来,他还是那句话:“反正……就让以后的我去后悔吧。” 陈母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她也明白自己这个儿子倔起来有多顽固,她说:“那好,我过会儿发你一封协议书,以后你后悔不能赖我。” 陈幼雪叠声答应,他趁此和陈母提起了暑假去外婆家过的事。 “你想去就去吧,反正你的事我现在也做不了主了,山高皇帝远,随便你。”陈母话里多少有些不满的情绪,但陈幼雪只听到了她同意的意思,丝毫没理会她的不乐意,他心里正高兴着呢,他要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薛缪,他和他妈摊牌了,彻底不用去美国了,他还要关照他多买几瓶驱蚊水,他外婆家在山里,蚊子很多,也不知道这些蚊子爱不爱咬狐狸。 时隔多日,晚上做梦,陈幼雪又梦到了一只狐狸,那狐狸确实是狐狸的样子,没有化成人形。它浑身发光,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在这光芒下黯然失色,是非常耀眼的一只狐狸。 8 陈幼雪的外婆住在大山脚下的一小村庄里,外婆是少民,村庄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个独村子,三面环山,剩下一面背靠大湖,风光很好,交通很不便利。陈幼雪往年但凡节假日都会来探望外婆,在山里住上一阵子,许多年下来他对山路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外婆翻山越岭来接应他了,这回,他给薛缪带路,领他进山。 山路并不危险,只是一直在上坡,走了小半天难免体力不济,薛缪和陈幼雪都是气喘吁吁,两人停在路边休息时,薛缪说:“原来你老家也不在那里。” 那个他们读书,生活的城市。 “是啊,你也不是?”陈幼雪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是。” 薛缪说:“小学的时候搬过来的。” 陈幼雪想起来了,薛缪就是在小学时被发现并非人类,而是狐狸的。他问道:“你们小学该不会……也有养过一群鸡吧?” 薛缪正在喝水,听了这话,被水呛得直咳嗽,跳起来扫了眼周围的青山绿树,警觉地勾起了脖子,对陈幼雪道:“你该不会是暗中联系了动物保护组织,要带我来这里放生的吧!” 陈幼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薛缪不相信他,抓起背包背好了就要下山。陈幼雪追着他喊:“我没有!你回来!我就想带你见见我外婆!” “我无缘无故见你外婆干吗!我早该猜到你有阴谋了!”薛缪跑起下坡来像飞,眨眼就甩开了陈幼雪一大段。陈幼雪心里着急,脚底已经开始踉跄却还是加快了步伐,一个没注意,脸朝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把他的脑袋摔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陈幼雪感觉脸上痛得厉害,却没去揉痛处,第一时间把眼皮上沾到的落叶泥土拍开了,凝神往薛缪逃跑地方向看。薛缪没在跑了,他站在下面,半个身子躲在一棵树后面看他,似是壮着胆子才敢问他话,说:“你……你还好吧?” 陈幼雪摇头,他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说不出话。 “你干嘛要我去见你外婆?!” 陈幼雪坐在地上和薛缪比了个手势,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他就想告诉薛缪,他没恶意,他没有要放生他,他想带他去看看抚养他长大的人,他孤零零住在深山里的外婆。他不知道薛缪能不能领会到他的意思,他还是很警惕防备地看着他,陈幼雪想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他的鼻子大概摔断了,薛缪大概会抓住这个机会从他眼前逃开。想到这儿,陈幼雪的眼泪真得掉了下来。 “诶!你别哭啊!”薛缪却没跑,他慌里慌张地从树后面跳出来,迈着大步走到了陈幼雪面前,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就给他擦脸。陈幼雪吸着鼻子哭,这两口新鲜空气吸进去,他意识到他的鼻子没断,他这才敢去摸自己的脸。 “别摸啊!脏死了!”薛缪打开他的手,嫌恶地给他擦脸,一个劲数落,“摔了一跤就哭鼻子你还是不是男人!鼻子没断,也没破相,你着急什么啊!还不知道你这么爱惜自己这张脸!自恋狂!” 陈幼雪自觉失态,被薛缪埋汰得头都抬不起来了,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擤鼻涕。 “你鼻涕喷我手上了!”薛缪还在埋怨,“你们人类也太不爱干净了!” “我外婆很喜欢小动物,你也会很喜欢她的。”陈幼雪咕哝着,轻轻说。 “希望你外婆比你爱干净!”薛缪把陈幼雪从地上拽起来,拍他的裤子,拍他的衣服,弄了自己一手的土,他更生气了,板着脸拿纸巾擦手。 “走吧。”陈幼雪没敢看他,在薛缪面前摔了个狗吃屎已经够丢脸的了,还摔出了眼泪鼻涕,这脸真是丢大了,给全人类丢脸了! 陈幼雪越想越懊恼,给薛缪带路都提不起劲了,一路都是被薛缪催着往前走,太阳快下山时才到了他外婆家。 9 外婆家门口有个小院子,没有门,陈幼雪和薛缪走进去,外婆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闻声抬起头,看到陈幼雪先是一楞,但立即笑了起来,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就过来迎他。陈幼雪和薛缪说:“我没事先告诉我外婆,给她个惊喜。” 薛缪嘴巴甜,两人离得还远呢,就和外婆打招呼:“外婆好!” 外婆更开心了,她人很瘦小,皮肤很黑,头上绑着花头巾,穿一身藏蓝色的布衣服,腰已经直不起来了,步伐却很稳健,笑呵呵地到了陈幼雪和薛缪跟前,一手拉一个就把他们带进了屋。 陈幼雪说:“外婆,这是我同学,同班同学,薛缪。” 薛缪又是一声:“外婆好。” 他声音不大,竟拘谨起来,有些害羞的样子,与在山路上冲陈幼雪吹胡子瞪眼时判若两人,他还很客气,看到外婆进进出出给他们拿吃的喝的,他也跟着进进出出,连声说不用忙了,不用忙了,说自己怪不好意思的。外婆就笑,把他按在椅子上,继续从厨房里往外拿糕点小吃。 “和你外婆说不用忙啦。”薛缪看着满桌的零食,小声和陈幼雪说,陈幼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吃软糖,笑笑看他:“喜欢你才忙前忙后的,荔枝味的,你要不要吃?” 薛缪瞅见外婆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又问:“那她怎么都不和我说话?” 陈幼雪说:“外婆以前话很多的……”但他没继续说下去,低下头在水果软糖里挑挑拣拣。 薛缪没有追问,他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下平安,陈幼雪看到他此举,就说:“这里没信号。” “啊?那我能借你外婆家的电话用一用吗?” 陈幼雪闻言,对着还在厨房里的外婆说:“外婆,我和薛缪去奇叔叔那里打个电话。” 外婆冲他们点了点头,脸上始终挂着笑,还过来往陈幼雪手里塞了点钱,陈幼雪想推脱,外婆就塞给薛缪,薛缪仿佛是拿到了个烫手的山芋,又扔给陈幼雪,陈幼雪慌忙接住要去还给外婆,外婆就板起了脸,挥手赶他们出去。 无奈之下,陈幼雪只好收下了钱,外婆这才又笑开了,靠在门口目送他们。 两人走远了些,薛缪好奇问陈幼雪:“你外婆家没有电话?那平时怎么和你们联系?” “以前有的。”陈幼雪说。 外婆家以前是有电话的,外婆以前话还很多,喜欢热闹,外婆以前也不住在村里。她和来村里支教的外公结了婚,后来跟着外公住到了城里去,结婚第一年生下了陈幼雪的母亲,第三年有了陈幼雪的舅舅。外婆年轻时,外公对她呵护宠爱,步入中年后,子女双全,家庭和睦,生活一直待她不薄,可谓幸福美满,直到那三通电话的降临。第一通电话是在陈幼雪五岁时外婆接到的,那天外婆从幼儿园领了陈幼雪回家,她给他洗水果吃,外公不在家,下午时外公爱去河边钓鱼,用自己做的鱼竿,自己做的鱼饵,一叠桑葚吃完,外婆家的电话响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外公钓鱼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陈幼雪的父母常年出差在外,多数时间他都在外婆家度过,他还记得那是他暑假时的一天,他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外婆给他摇扇子,才问他要不要下楼去买冷饮吃,家里的电话就响了。电话那头是陈幼雪的舅母,陈幼雪的舅舅去东南亚出差,遇到海啸,过世了。 陈幼雪年纪虽小,但对死亡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死亡就是外婆眼底的阴影,还有她愈渐缺乏生气的眼神。外公和舅舅接连离开后,外婆一下老了许多,憔悴和衰老将她素来健康的身体抽空,所有生活的富余在短短三内离开了她,她成了个干瘪,多病的老太太。 “舅舅出事之前,每天下午我都是在外婆家写作业,和她说说话,等吃她煮得饭菜,后来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妈那时工作比我爸好,她放不下工作,外婆一直都对我爸很好,他是个孤儿,外婆一直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所以那时候是我爸换了个清闲的单位,照顾外婆。 “我那时候在读小学,每天放学后就去医院写作业,我爸下了班,先回家煮晚饭,做好了就分成三个饭盒带到医院里去和我还有外婆一块儿吃。” 故事说到这儿,薛缪看看陈幼雪,他似乎预料到那最后一则死亡通知的电话与谁有关,他道:“那个奇叔叔是你们家亲戚?” 陈幼雪把糖果包里最后一颗荔枝味的软糖挑了出来,眼睛半垂着,说:“派出所通知外婆,外公淹死的时候,其实我还不太知道死是什么,我就记得外婆站在墙边,我问她是谁找她,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太阳要落山了,外婆站在阴影里。我很害怕,就过去抱住她……后来舅舅出事,外婆接了电话一言不发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没好事,那天一定还是个黄昏…… “外婆总是会抱一抱我,拍一拍我,对我说,你外公啊,你舅舅啊,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最后都会去那里和他们汇合,不要怕。” 薛缪把陈幼雪手里的糖果包抢了过来,往里头一瞅,大呼小叫:“你这个狡猾的人类!你怎么把荔枝味的都吃了!那个最好吃!” 陈幼雪的双手垂到了身侧,一阵风过来,他的人跟着轻轻摇摆,薛缪抓住他的手,他担心他会被风吹跑了。他好轻,轻得像一朵盘桓在心头的愁云。 薛缪攥紧了陈幼雪的手:“我不要吃了,还给你吧。” 陈幼雪说:“外婆接到的最后那通电话是我打给她的。” “我在公用电话亭里,那天下很大的雨,街上出了车祸,我不知道该和谁说,只好打给外婆,告诉她,我爸先去和外公还有舅舅汇合了,他走了,他去了那个地方,我问外婆,那个地方在哪里,地址是什么,我也想去。我要去找他们。” 陈幼雪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的声音也有一秒的停顿。薛缪拖着他往前走:“天要黑了,快走,快走。” “我爸我妈才离婚不久,我被判 给了我妈,我和她吵架,去找我爸,远远看到他就想跑过去,我没看红绿灯……我爸冲过来,把我推开了……” “走啦……走吧。”薛缪说,陈幼雪虽然轻得能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但他拉不动他。 “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有很多密切的关系呢?”陈幼雪抬起了头,他看着薛缪,很是费解,“他们去了一个地址不详的地方,要怎么找啊?” 薛缪不看他,夜来了,天黑了。 他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是狐狸嘛,我和你们人不一样。我要走之前一定会给你留个地址,哎,我有手机,我们还可以Face Time啊!” 陈幼雪急了:“我都不去美国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薛缪回国头,两人大眼瞪小眼,薛缪一撇嘴,撒手说:“假如,如果,倘若,If……你懂不懂啊??我好好的去别的地方干吗?真是人狐有别,语言不通!没法儿和你交流。”他说完大步流星闷头就往一条小路上走。陈幼雪追上去把他往回拉:“懂了,懂了,你别生气啊。” 薛缪甩开他的手,还是自顾自往前走,陈幼雪无奈道:“奇叔家在这儿……你那是往山里去的路……” 薛缪一楞,停下后来了个大转身,气鼓鼓地甩了个眼刀给陈幼雪,往反方向走去。陈幼雪没动,看薛缪迈出两步后又停下了,转头找到他,挑起眉毛粗声粗气地问:“你倒是说你奇叔叔是哪家人家啊!” 陈幼雪摸摸鼻子,心下感慨,原来遛狐狸根本不用牵绳子,比遛狗方便多了。 陈幼雪口中的那位奇叔叔是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村民,得有四五十了,小时候和陈幼雪的外婆做过几年邻居,后来他娶妻生子,从原先的家里搬了出来,在村东头开了间烟酒铺子,外婆回乡后,许多事都是他在帮忙照应。 薛缪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陈幼雪被奇叔拉去辅导自己的孙子做暑假作业,孩子叫阳阳,今年读一年级,正趴在餐桌边上,很是用功的样子,结果陈幼雪和奇叔一过去,他赶紧捂住了作业本,奇叔嗓子一高,把他作业本抽了出来,一看那白本子上全是长得奇形怪状的小人,把阳阳好一顿教训。陈幼雪帮着劝了两句,阳阳偷偷冲他吐舌头,奇叔走开后,他对阳阳昂昂下巴,阳阳瘪着嘴抽了张白纸给他,抓抓自己刚才被揍的后脑勺。陈幼雪在白纸上先画了一张脸,那脸有些像奇叔,他支着脑袋把纸递回去给阳阳,阳阳拿到纸,说了句:“你这个不像!” 他提起笔唰唰唰就在边上画上了,他和陈幼雪这么你来我往,挨个画起了家里人,乍看之下都很刻苦认真,仿佛还在暗中较劲。 奇婶和奇叔女儿阿蓝在铺子里用五彩斑斓的皱纹纸扎小动物,村里的习俗,每年农历六月三十家家户户都要带上一些纸做的动物去森林里献给山神。在村庄中流传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山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他喜欢动物,害怕寂寞,他们相信经由人手制作出来的动物是有灵性的,那其中聚积了他们对山神的敬慕和崇拜,有它们在,山神便永远不会孤独,他将会感受到世人对他的爱。 奇婶和阿蓝的手都很巧,两人一个扎小狗,一个做小猫,薛缪打完电话后就过去看她们扎纸,三只小狗,三只小猫做完,奇婶和阿蓝就停了手了。薛缪好奇地问:“就做六个啊?够陪山神吗?” 阿蓝指着那六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笑着说:“这是姥姥,这是爸,这是妈,这是我,阳阳爸,还有这个……”那其中有只最小的黄色小狗,“这是阳阳。” 薛缪看乐了,忙招呼还在给阳阳看作业的陈幼雪:“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 奇叔家里六口,包括阳阳自己早就画完了,陈幼雪这会儿正在和阳阳比赛画薛缪,阳阳先画,他头一次看到薛缪,画一会儿就要看一看他,下笔都很犹豫。陈幼雪在边上挑三拣四,觉得阳阳哪儿都没画好,正巧薛缪喊他,他一眼扫过去,在空白的画纸上立刻就勾勒出了一个薛缪的轮廓。 “我们俩实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水平线你懂吗?”陈幼雪趾高气昂,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你在这儿,我……在这儿,不和你玩儿了,我得回家了。” 阳阳合上作业本跳下椅子:“你才没水平呢,欺负小学生!” 他冲他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陈幼雪拿上自己这晚的作品,折好了塞进裤兜里,还在得意呢,朝薛缪走过去。 “你高兴什么呢?”薛缪一把把他拉过去,指着奇婶做的一只狗说,“可爱吧?诶,你外婆做这个吗?你是什么?” 陈幼雪点点头:“可爱。” 奇婶说:“良良是小狼。” 薛缪眨巴眼睛:“良良是谁?” 陈幼雪清清嗓子:“我小名。” 他又说:“外婆说我出生之前的那个晚上,她做梦梦到一只小狼站在雪地里看她,狼字取半边就是良嘛。” 薛缪冲他笑,却不叫他良良,一揉他脑袋,管他叫小狼。 奇婶也跟着笑:“良良的大名也是这么来的对吧?” 陈幼雪应了声,他转头和坐在门口抽旱烟的奇叔打了声招呼:“奇叔,我和薛缪先走了,外婆估计还在等我们开饭呢。” 村庄虽然不大,回去的路一点都不危险,可奇叔还是不放心他们两个半大小孩儿摸黑回家,一人给他们找了个手电筒出来,自己也拿一个,送他们回家。 路上薛缪问陈幼雪:“所以你的名字是小雪狼的意思吗?” “嗯。” 薛缪捂住嘴巴,看看走在最前面的奇叔,拉着陈幼雪和他咬耳朵:“那你会在月圆之夜变身吗??” “不会……我是人啊。” “哦。”薛缪明显有些失落,陈幼雪忙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或许有可能。” 薛缪眼神亮了,说:“那你变身了也不能把我吃了!狼会吃狐狸吧?哎,怪不得你总是一个人,狼都是独来独往的。” “狐狸也不群居吧?” “对啊,我都没有遇到过同类……”薛缪看了眼天空,天上是轮弯钩似的月亮。 “别担心。”陈幼雪捏了下薛缪的手,至于别担心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希望薛缪不要有忧愁,每天都开开心心。想到这儿,他忽然一阵心慌,但他随即安慰自己,薛缪是狐狸——一只被他意外识破身份的狐狸,人和狐狸发生些密切的关系,总不至于会落到人和人之间那许多有可能的凄惨下场吧?况且薛缪自己也说了,他就算要走他也会留个地址给他,他还会和他打电话,通视讯,况且的况且,他是狐狸,他走失了,不见了,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会去山林里,野外,去大自然里,去天地万物间把他找回来。 尽管这么安慰自己,可这个稍显复杂的问题还是困扰着陈幼雪,白天时倒还好,他有一大堆事情可以来分散注意。 村庄附近只有一所小学,中学和高中远在三座大山外,虽是暑假,可各家各户与薛缪和陈幼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女孩儿几乎都没有返乡,听说许多人都选择在假期时找份零工贴补家用。薛缪和陈幼雪这两个少年人走在路上特别扎眼,大家见了他们就和看到自己家孩子似的,不是给他们塞一堆吃的,就是把他们叫进家里留他们吃饭,和他们聊天,有户人家就只有个老奶奶,见了两人,硬是要给他们一人做一身衣裳,一双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薛缪和陈幼雪脸皮还都很薄,两人一琢磨,就决定帮大家干点农活儿。村里的长辈却不肯让他们下地,一是怕他们吃不了苦,二是看他们细皮嫩肉,往大太阳底下一站,还没动锄头呢,各家的妈妈奶奶就都开始心疼了,再者两人毫无经验,陈幼雪比薛缪稍好些,会播种施肥,只是动作很慢,效率不高,奇叔看他种个豆子都磨磨蹭蹭,索性不让他们下田地了,打发他们去晒土豆,挖野蒜,蘑菇,帮忙腌野菜。 附近的山上长一种叫忽忽草的野菜,样子像蕨类,摸上去却一点都没有滑腻的触感,摘下来用水清洗一下,拌上芝麻油和酱油,吃起来清爽可口,要是摘多了就撒上厚厚一层盐巴放在竹桶里腌制起来,到了冬天能拿出来下面,炒蛋,和腊肉放在一块儿蒸,香味浓郁。 陈幼雪的外婆腌的忽忽草与别家的不同,是辣的,非常下饭,制作的过程却很痛苦,陈幼雪和薛缪这天蹲在院子里往腌菜的竹桶里铺辣椒,生的红辣椒,光闻到味道两人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因为要把辣椒在菜里压严实了,必须得用手去弄,没一会儿两人两双手都是火辣辣的疼。但没办法,这活儿是他们自己从外婆手里偷偷抢过来的,外婆已经被他们骗去了奇叔家,必须得趁她回家之前全都弄好了。想到平日里外婆也都是这么徒手腌菜,两人对视一眼,薛缪吸吸鼻子,说:“回头给你外婆寄点护手霜。” 陈幼雪也跟着吸鼻子,这一下吸得太用力,把自己给呛着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薛缪往边上一指:“你别往这里面打喷嚏啊!我不想吃你的鼻涕!” 陈幼雪扭过头,但手还在竹桶里,说:“这得到冬天才能吃。” “那我冬天再过来不行嘛。” “行行,”陈幼雪 忍住了鼻涕,稍仰起头,不停说,“行行行。” 薛缪这时冲他努努下巴,示意他往院门口看,陈幼雪回过头去,原来外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奇叔家回来了,看到两人,一脸忧虑地就走了过来。陈幼雪站起身忙说:“外婆你去奇叔家吧,我们快弄好了。” 外婆二话不说抓起他的手就用衣角擦了起来,还往他手上吹气,又怨又怜地盯着他。 “没事儿外婆,回头你也尝尝我腌的菜。”陈幼雪冲外婆笑,把手往身后藏。他话音才落,薛缪就喊了声:“弄好啦!” 原来他趁陈幼雪和外婆说话的当口,快速把最后一点辣椒埋进了菜里,往上面压上石头,盖上了盖子。陈幼雪过去和他两人把竹桶抬进了屋里避光的地方,外婆跟着进来,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拉着他们去家里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洗手,溪水冰冰凉凉,手一探进去,薛缪和陈幼雪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外婆就在后头拍他们的头,她不说话,生闷气。薛缪对她笑,这会儿他已经适应了手上的刺激了,他道:“外婆,我要揭发陈幼雪,他刚才往腌菜里面打喷嚏了,到时候吃到鼻涕虫肯定是他弄出来的。” 陈幼雪辩道:“鼻涕虫和鼻涕没关系!” “没关系干吗叫鼻涕虫?” “它长得像鼻涕啊!” “你又知道它不是鼻涕变的?” “你又知道它是?!” 外婆不理他们,在边上的草丛里找着什么。薛缪看了看,问陈幼雪:“你外婆该不会在找鼻涕虫吧?” 陈幼雪才要回话,就见外婆手里抓着几株深棕色的小草回来了,她把小草搓烂,让薛缪和陈幼雪把手伸出来,用搓出的汁液给他们擦手。这草液有股神奇的魔力,稍过片刻,那纠缠在两人双手上的辣到难耐的痛楚便渐渐消散了,薛缪啧啧称奇,陈幼雪也是目瞪口呆,外婆还在用一些剩余的汁液轻拭他们的双手,陈幼雪就势抓住了外婆的手,他的声音放低了,说道:“外婆……我不去美国了。” “我会留在国内,读大学,工作,然后每年放假还都回来看你。” 外婆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薛缪这时说:“下次我们戴两双手套过来。” 外婆看着他笑,也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幼雪给外婆翻译:“外婆是说我们两个以后要一起回来看她。” 薛缪将信将疑,外婆又点了点头,似是在认可陈幼雪的解释,陈幼雪小声问薛缪:“那你要不要先答应?” 薛缪蹲在溪边洗手,陈幼雪有些着急:“还是不要让老人家的心愿落空比较好。” 薛缪闻言,立即对着外婆比手画脚:“来!一定一起回来看您!” 外婆脸上的笑更深,薛缪却像犯了怵,没敢看她,匆匆洗完手就要回去了。后来他和陈幼雪在房间里写作业时,他又提起了溪水边的那把神秘的草药,他觉得治愈他们的不是那把草,而是陈幼雪的外婆,她的双手有一种未知的魔力,是它们赋予了那株不知名的野草力量。 “我外婆又不是巫女神婆……” “你又知道她不是?”薛缪朝陈幼雪勾勾手指,陈幼雪四下看:“就我们两个人……” “你过来!”薛缪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我怀疑你外婆发现了我的身份!我被她看穿了!她的眼神好犀利。” 陈幼雪直说他想太多,薛缪道:“难道是我晚上去李伯家看鸡被她发现了?” “啊?!”陈幼雪大惊,他和薛缪挤一张床,他每晚都失眠到凌晨,尽管如此,薛缪偷偷溜下过床,他竟浑然不觉! 薛缪没理会他的惊讶,自顾自推理着:“你想,你能识破我的身份,说不定就是遗传了你外婆的神秘力量。” “可是……是你自己和我坦白的啊……” “要不是你觉得我很奇怪,你会突然和我搭讪吗?我们同学这么久你都没和我说过话!”薛缪有理有据,陈幼雪在纸上画函数轴,嘟囔着说:“你太好看了……” 以至于他只敢偷偷看,什么都不敢说,不敢打扰,怕他不理会,更怕他突然失陪。 10 薛缪大约没听到这句话,摸着下巴还在分析:“而且你外婆这几天老是做鸡肉,炖鸡汤,一定是我哪里露出了破绽,不不,是她有天眼,你说要不然她下午怎么会突然从奇叔家回来呢?一定是看到了我们在给她腌菜。” “是我说想吃鸡肉。”陈幼雪的声音弱弱的,薛缪全然没听进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出了房间,可没一会儿他就风一样地跑了回来,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脸色惨白,手心里捧着个东西,浑身都在发抖,嘴唇打着哆嗦,扑在书桌上,一字一词对陈幼雪道:“陈幼雪!你外婆给我做了这个!这!个!!” 陈幼雪往他手心里一瞅,他捧着的是个纸做的小动物,一直橙色的小狐狸。 薛缪痛呼一声,捂住心口,闭紧了双眼,倒在椅子上,“完了,完了,我隐藏这么久的身份,完了……完了,你们会不会拿我祭山神?能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吗?如果我表现得好,山神每年能让我回家过年吗?伙食怎么解决?要是没吃的,我就只能下山拿李伯家的鸡打牙祭了,还是你每年给我送一打真空包装的鸡肉?一打估计不够,一箱吧,快递费我们家吃好了,还有啊,你要记得给我发龙鱼的照片,我会想它的……” 陈幼雪把那小狐狸放到了桌上,推了推它的尖耳朵,说:“是我让外婆给你做个狐狸的。” 薛缪的表情依旧很痛苦,还在絮絮叨叨说龙鱼的事,什么拍照的时候不能开闪光灯,喂它的时候不能看着它,也不能盯它太久,它害羞,胆子小,能给吓死云云,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坐直了看陈幼雪:“你说什么?” 陈幼雪从抽屉里拿了只灰色的纸狼出来,放在小狐狸边上,说:“我是这个。” 小狼和小狐狸个头一般大,都歪着脑袋,靠在一起好像在说话。 薛缪凑过去看,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鼻尖上还落着几颗汗珠。 “所以你外婆真的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真的。”陈幼雪发誓保证,看着那小狼说,“我不想变小狗……” 薛缪终于松了口气,他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已经是晚上了,万籁俱静,没有任何别的事情能困住陈幼雪了,他看着薛缪,他显然已经不再烦恼会不会送进山里当祭品的事了,他喜欢上那只小狐狸,左看右看,东摸西摸,可陈幼雪的烦恼又从心底钻了出来。他想和薛缪待在一起,要是有一天他不见了,他当然可以去找他,会去找他,可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假如全世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到他怎么办?他也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写信……他会失去他的下落,那场大雨又会落下来,他有预感,那雨珠会把他砸得粉碎。 陈幼雪在床上辗转反侧,薛缪倒是很快入睡,躺在他身边,发出平稳的呼吸声。陈幼雪坐起身看了看他,薛缪蜷起了身子,肚子上盖一条薄薄的毯子,手脚都露在外头,他身上有清淡的肥皂味。陈幼雪闻着,努力将这份味道烙印进脑海里,这将成为日后有意外发生时,他寻找薛缪的线索。他必须牢牢记住。 陈幼雪出了点汗,他心里一悸,不再看薛缪,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他去厨房喝水,经过外婆的房间门口时,往里面张望了眼。 他也怕失去外婆,也怕找不到她。他知道有很大的可能,外婆会先去到那个没有地址的地方。她会幸福,因为那里有外公,有舅舅,有她疼爱的女婿。但他就会被撇下来,被他们所有人撇下,陈幼雪想进去看一看外婆,走到那黑漆漆的房间里去看看。可此时他却抬不起脚,迈不开步子。他僵住了,他的眼神被一片黑色的阴影吸引,外婆的房间里没有月光,只有巨大的黑影盖在外婆的床上。 陈幼雪颤抖起来,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期望时间也因此停下脚步,不要动,谁都不要动。 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陈幼雪的手心里忽地一暖,有人从他背后靠了过来。那人牵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怕。” 他的声音很温柔。他的手也很柔软。 昏暗迷茫中,似有一尾红色的龙鱼从远处游来,摇动尾鳍,又转身离开。 陈幼雪抿紧了嘴唇,他想哭。他更害怕。 但人怎么能因为害怕失去而不去珍惜,不去爱呢? 陈幼雪反握住了薛缪的手:“走吧,我们去李伯家吧。” 陈幼雪和薛缪摸黑溜进了李伯家的院子,两人趴在鸡舍外头的围栏上看鸡,好几十只鸡都睡着了,团在地上,眼睛耷闭,活像几颗球状的鸡毛掸子。鸡舍有些臭,陈幼雪和薛缪捏着鼻子讲话。 陈幼雪先说,他用气声说话,声音变得鬼鬼祟祟的,很不像他。他道:“一共二十八只。” 薛缪伸出手指点了一圈,说:“二十九只,有只在树上呢,你看。” 他指指鸡舍边的一棵杏树,陈幼雪仰头看,辨认了好久才从浓浓的树影里找到了那只公鸡。 “这也行啊……” 薛缪用手肘推了下他,从裤兜里摸出张纸,在他面前展开了问他:“你画的?” 陈幼雪看过去,他看到那纸上画的薛缪,一二三四五六个,全都没有脸,只有轮廓,或站或俯身,或正面,或侧脸。那是那晚他在奇叔家画下的。 陈幼雪脑袋一歪,晃到了纸片边上,对着薛缪点了点头,他还伸出了手想把纸拿回来,喃喃道:“你干嘛拿我东西啊。” 薛缪缩回了手,把纸片攥在手里,让他别乱动,别乱抢。 “那是我画的……”陈幼雪的声音微弱。 “画的是我吧?” 陈幼雪转过头在围栏上趴得更低,捏着自己的鼻子不说话。 “那到底是不是我啊。”薛缪又拱他,“这都没脸啊。” 陈幼雪用两只手捏鼻子,说:“我画不好脸。” “不会吧?我看其他都画挺好的啊,诶,你以后要不要当画家?”薛缪抱着一根木头桩子看他,目光好奇。 “不吧……”陈幼雪说,“小时候学过,上了初中就没学了。” “不是有那种艺考速成班吗?你喜欢画画吗?” “还好。” 薛缪不看他了,他踩在一块石头上,整个人都高出了围栏好一截,陈幼雪怕他一时冲动,禁不止诱惑翻进鸡舍里和二十多只鸡肉搏,以一敌十他都没什么胜算呢,更何况对手有二十九个,他赶紧把他拽了下来。薛缪说:“我以后想当宇航员。” 陈幼雪牢牢抓着薛缪的胳膊:“你想去太空?” 薛缪笑了,张开双手:“失重好像蛮好玩的。”他又说,“你说在宇宙里,我会遇到同类吗?” 问完,他眼里的那点激动沉寂了下来,他和陈幼雪背靠着围栏坐下了。 “可能会吧,宇宙很大的。”陈幼雪说,仰望着星空。 天空很低,没有云,能看到很多星星,很多很多。 薛缪把画着许多没有脸的他的纸片又拿了出来:“还你吧。”他也看起了星星,“那天帮你外婆洗衣服,从你裤子口袋里找到的。我看了好久,想了好久这个人是谁。” “那是我没画好。”陈幼雪说。害他想得这么费劲,竟没一下子认出来自己就是那画中人。 薛缪摇头,他抱着膝盖,撑着脸颊:“你不画脸,很难认啊。” “嗯……”陈幼雪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圆圈,一个套着一个的圆环。 “你帮我把脸补上吧,”薛缪说,“然后再送给我。” “啊?” “给人画了肖像画,不都是要给被画的人的吗 ?” 可这又不是肖像画,是他的随笔,他的想法,时刻潜伏在他脑袋里,他笔下的一个念头。 陈幼雪说:“这不是肖像画啊。” “那是什么?” 陈幼雪笔下的圆圈越画越大,都画到了薛缪脚边:“我就想画一画你。” 薛缪靠着他,两人挨得很近,胳膊碰着胳膊。他忽而说:“小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 陈幼雪忙问:“是那个发现你是狐狸的老师?” “嘘!!”薛缪眉毛竖起,用力瞪他,陈幼雪忙捂住了嘴巴。 薛缪叹息了声,看左右无人,土鸡安眠,这才继续说下去。 “他总是和我说,薛缪,你很特别你知道吗?我反正想不出来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和我这么说,放学了之后把我留在教室里,叫我去办公室,带我去体育馆,在任何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和我说……”薛缪指了下北边的天空,“那是织女星。” 夜空中一排最明亮的星。 陈幼雪没有去看,他低着头,还在画圈,只是动作变慢了。 “我就想,我大概真的有些特别吧……然后有一天,谜底揭晓了,他摸到了我屁股后面的尾巴。” 陈幼雪停下了,薛缪拿过他手里的树枝,继续画,接着说:“不过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我的尾巴被他摸到了,我回去告诉了我妈妈,我搞不明白嘛,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很特别,还要脱我的裤子检查我屁股后面。我妈告诉的我,她说,因为你真的很特别,和别的人不一样。大概这个秘密她和我爸藏了很久吧,她告诉我的时候像是要哭了。 “我就问她,那是说我不是人吗? “我妈没说话,像是默认了。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人,想想是蛮恐怖的。可是我不是人的话,那我是什么啊?我使劲猜了猜,问她,那我是不是一种动物?老师是不是在检查我的尾巴?他发现了我与众不同,甚至看到了我的尾巴,他会不会去告诉其他人?我会不会被抓走?我不想被抓走,我不要被放进动物园的笼子里去,让别人指指点点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个人不是人,他是动物,他变成人的样子出来骗人了。他是个小怪物。 “我妈就骂我,说我不是小怪物,说我是她见过最可爱的动物。是只小狐狸。她和我爸身上都有狐狸的血统,他们生下的我,真的是狐狸。我的身份被那个老师看穿了,所以他才会一直摸我,碰我,他是想看看狐狸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不喜欢他,讨厌他,他干吗要识破我的身份啊,害得我妈每天都在哭,害得我不能去上学,我不想再看到他。” 薛缪一下画得很用力,手里的树枝折断了,他在裤子上擦手,说,“为了不再被其他人发现我的特别,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 “一只狐狸是不能在都是人类的地方生存的……我必须好好伪装,必须努力融入人类社会,我还要保守好我的秘密。” 他说完,陈幼雪没说话,两人盯着地上的许多个圆圈发呆,风势变大了,夜色比之前更浓重,阴沉。睡在树上的公鸡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地上,落在了他们面前。 陈幼雪和雪缪同时抬起了头,两个人,两道视线都凝固在了那公鸡身上。 公鸡的眼睛漆黑,明亮,它似是根本没将这两道如炬的视线放在心上,视若无睹,昂首挺胸,鸡冠抖动了两下,脖子一伸一缩地往鸡舍走。 “我也识破了你,你不要讨厌我……”陈幼雪按住薛缪,那公鸡已经离他们非常之近了。 “那是我主动和你坦白的。”薛缪抱怨。 “那你为什么要主动和我坦白……” “我不讨厌你啊!”薛缪说,声音有些大了,但很快被风吹动树枝的声响盖了过去。 已经很晚了,大约快要天亮了,陈幼雪拉着薛缪回家。但陈幼雪没立即睡下,他打开台灯,给那些没有脸的人都补上了五官还有神情。有的在笑,有的在发愣,他记得薛缪的每一个姿势,每一个表情。 他要把薛缪画下来,他要把这只狐狸留在人类的世界里。 他趁薛缪睡着后偷偷碰了碰他的脸,他没有因为被他画在了画上而消失,更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离开。 陈幼雪在薛缪边上坐了一整晚,他下定决心,他会保守好他的秘密,他会保护好他。 11 陈幼雪和薛缪在离开前赶上了村里祭祀山神的活动,这天,他们跟着载歌载舞的村民们将象征自己化身的纸动物带进了山里,有人做了鸟,那就挂到树枝上,有人做了蛇,那就埋到泥土里,陈幼雪的狼和薛缪的狐狸被他们摆在了一条山泉边,薛缪说,站在这个地方能看到李伯家的鸡舍。 祭祀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村民们在空地上生起篝火,男女老幼都好热闹,围着篝火唱山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入乡随俗,薛缪和陈幼雪也喝了点酒,薛缪不胜酒力,喝了一杯就醉了,抱着陈幼雪的外婆不肯撒手,他和陈幼雪明天就要走了,他舍不得走,哇啦一声就哭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外婆也抱着他,薛缪哭得没那么厉害后,她让他枕在自己膝盖上,拿出了一只纸做的狐狸给他。她还凑在薛缪耳边和他说了句话,两人都笑开了,陈幼雪看到,半天才回过神来,回家后一个劲追问薛缪,外婆和他说了什么。 薛缪得意洋洋,就是不告诉他,到隔天上了火车陈幼雪还在纠缠这件事,薛缪就炫耀道:“没办法,我魅力太大啦,诶,你外婆真的这么多年了都没再和你说过话啊?” “没有。”陈幼雪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承认,也不知怎么,在薛缪面前他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哦。”薛缪还安慰陈幼雪,“我比你讨人喜欢,没办法的事。” 他吃着零食咯咯笑,奇叔往他们背包里塞了好些吃的,一路吃回家都吃不完,他喊陈幼雪赶紧一块儿给自己减负。不光奇叔,两人行囊里还有许多别的村民送的东西,从穿的到吃的到用的,数都数不过来。火车开到半途,薛缪靠在陈幼雪肩上睡着了,到站后他头还有些疼,大约是宿醉的影响。陈幼雪只好先送他回家,把他扶上了楼。到了自家门口,薛缪怎么也摸不到钥匙,他和陈幼雪把行李都打开了,找起了钥匙。约莫十来分钟过去,两人还蹲在地上翻钥匙呢,就听到有人喊了薛缪一声:“没带钥匙?” 薛缪和陈幼雪抬头望去,见到是个皮肤雪白的中年女子,薛缪忙介绍说:“这是我妈,妈,这是陈幼雪。”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找不到钥匙了。” 薛母的五官精致,想必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薛缪长得像她。 薛母打开门,她对陈幼雪笑了笑,说:“见过一次了。” 陈幼雪楞住:“阿姨我们见过?” “对啊 ,上回你和朱阿姨抢喇叭那次啊,我在阳台上看到你了。” 陈幼雪当下红了脸,抓耳挠腮,尴尬极了,他那晚被广场舞舞团围追堵截满小区乱窜,自己都觉得狼狈,在旁观者眼里那该多难堪啊! “进来吧。” 陈幼雪还陷在那天的回忆里呢,都不敢用正眼看薛母了,还是薛缪把他拉进了屋。 薛母说:“都这个点了,留下来吃晚饭吧?” 陈幼雪靠门站着,支支吾吾:“我回去吃吧……不打扰了。”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紧张兮兮的。薛缪拍了他一下,对他妈道:“妈,陈幼雪爱吃鸡,让爸下班带只烤鸡回来吧。” 薛母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还是买点肯德基回来?” 陈幼雪楞在原地,薛缪掐他一把,冲他使眼色,陈幼雪只好应声说:“嗯,嗯,啊,不用肯德基了,烤鸡就好,烤鸡!” “那我们先去写作业了!”薛缪嘿嘿一笑,拉着陈幼雪就进了自己屋。 薛缪家不大,他的房间像是从客厅里隔出来的。一张单人床靠墙摆着,离床不过半米的地方就是张书桌。陈幼雪把包放下,薛缪在清理书桌,他桌上都是书,半天才清出个能供两个人用的地方。陈幼雪看他一本一本往外放暑假作业,眨眼又把那两人用的位置给占满了,就说:“我在你床上写好了。” 薛缪抱歉地笑笑,扔给他几本书:“那行,你下面多垫几本书。” 薛缪给的书全都是课外习题册,陈幼雪坐到地上,来来回回打量薛缪的房间:“你这儿就没几本业余读物啊?” “你说你看的那种原版书啊?没有,太贵了。”薛缪说,“想看点别的就去图书馆看。” “你想看什么书,我可以借你啊。” 薛缪已经摊开了作业本开始写作业了,陈幼雪补充道:“不还也没问题……” 薛缪说:“哪能不还啊。” 他背对着陈幼雪,声音轻了下去,最后沉默,陈幼雪也不声不响的,房间里就只有铅笔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陈幼雪偷偷摸了摸薛缪的床单,床单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但手感很滑,很柔软,有股子被阳光晒过的味道。陈幼雪支着下巴,他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摸到薛缪的脸,那手感也很滑,还很细腻,带一点温热。 “你干什么呢?”薛缪冷不丁拍了下陈幼雪,陈幼雪吓了一跳,握紧了铅笔直说:“没什么,想题目呢,想不出来。” 薛缪的脸靠过去,扫了一眼他手边的作业:“你拿倒了……是得想不出来了。” 他笑话起陈幼雪,转身拿了个什么东西放到了枕头边上。陈幼雪看到那是自己外婆送给他的狐狸,他不禁又打听起那天外婆和薛缪说的话了。 “我外婆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啊?” “你好烦啊。”薛缪摸摸狐狸的脑袋,又坐回了书桌边。 “我请你吃红豆棒冰,一个月。” 薛缪没搭理。 “一年。” 薛缪连眼里都没抬一下,陈幼雪不断加码,肯德基,德州扒鸡,椒盐无骨鸡,通通都是一年份的。薛缪抱着胳膊,一副看他可怜,大发慈悲地姿态,说:“你真想知道啊?” 陈幼雪拼命点头,眼神真挚。他太好奇了,快十几年没开过口的外婆到底会和薛缪说什么? 薛缪嘴角一扬,笑着说:“那好吧,我们俩交换个欠条,你欠我十年份的红豆棒冰,我欠你,你外婆告诉我的一句话,等你把棒冰还清了,我就告诉你!” “啊?!十年啊??”陈幼雪心里一空。 “你还要讨价还价?那算了。”薛缪要转过去,陈幼雪拉住他,他又高兴起来,十年就十年吧,十年也挺好,十年听上去又长又久,他喜欢长长久久。 薛缪也很高兴,十年份的冷饮全被人包圆了,想到就直乐。两人欢欢喜喜的交换了欠条,薛缪大约是兴奋过头了,之后再写作业时一反常态,动不动就去骚扰陈幼雪,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零食,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去看楼下某某人家养的猫,还问他过会儿吃饭时要不要喝什么饮料,可乐雪碧还是芬达。陈幼雪一一回答了,薛缪没什么可问的了,又多动起来,在椅子上坐不住,不是走来走去摆弄屋里的东西,就是变着法子和陈幼雪搭话。 “你今天的份写完了?”陈幼雪问道。 薛缪说:“早写完了,我都做到八月底的份了。” “啊?怎么这么快!”陈幼雪看看他,“那……” 薛缪比了个叉:“不行!你自己写!我下楼买饮料去!雪碧是吧?” 陈幼雪想和他一块儿去,薛缪想了想:“你写完这道题。”他还过去辅导陈幼雪,题目做完,两人走出了房间,经过厨房时,陈幼雪却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去厨房看看你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也好,那你帮着点啊。我下去了。”薛缪和他妈打了声招呼,揣着点零钱就出门了。陈幼雪走到厨房里,薛母这会儿正在切洋葱,切得热泪直流。陈幼雪见状,忙说:“阿姨我来吧,我最会切洋葱了。” 薛母哪儿肯让他帮手,要推他出去,陈幼雪赖着不走,还问说:“阿姨,薛缪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菜啊?” 薛母切好了洋葱,又准备起了牛肉丝,笑笑看陈幼雪:“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他有时候会在我家吃晚饭,我想问一下,然后好和我家做饭的阿姨说。”陈幼雪和薛母讲话时还是怯生生的,样子都不太自然,左顾右盼。薛母还是很温和,人总是笑笑的,嘴角和眼角的笑纹明显。她道:“不用这么麻烦了,一直麻烦你们也怪不好意思的,我早就想联系你妈妈谢谢他了,问了薛缪几次他都说不知道电话,说你妈妈一直在国外……” 薛母在围裙上擦手,看着陈幼雪,“放学了你可以和薛缪一块儿到我们家吃饭啊,人多点也热闹。” 陈幼雪也看着薛母,他快要忘记母亲这个形象了,但如今这个词又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他低下头,鼻子酸酸的,来回摸着自己的裤缝,悄声说道:“阿姨……薛缪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薛母在热油锅,她静静地站在炉灶前。陈幼雪自觉唐突,抬起头慌忙说:“你放心,我会替他保守秘密的!” 薛母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两下,似是想维持笑容,她很努力,但那笑意明显涣散了。 陈幼雪走过去在水槽里洗手,帮忙洗菜,他又打起结巴,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会看好他的,我会保护好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让他做一只狐狸好了,他如果不想,他可以不用那么积极地想要融入哪里去,怕被什么人拆穿,我……我也说不好……总之,阿姨……” 陈幼雪还没讲完,薛母拍了拍他,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温柔,眼神也是。 “我来吧,你去客厅看电视吧,这里我来就好了。” 陈幼雪暗暗骂自己应该打好腹稿再来和薛母坦白,他怕薛母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急得直抓头发:“我就想他每天都快快乐乐。” 薛母揽了下他的肩:“你知道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来的同学吗?” 陈幼雪眨巴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 “薛缪有你这样一个好朋友,阿姨很高兴。”薛母说,眼里很亮,“你和薛缪都要快快乐乐的,答应阿姨好不好?” 陈幼雪点头,动作幅度非常大,以至于他都有些头晕了。薛缪自称是异于常人的异类,是只狐狸,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异类呢? 陈幼雪意识到,其实他和薛缪是同类。 他要告诉薛缪,他不用找了,更不用去当宇航员去外太空寻觅。 他的同类就在他身边,他不会让他孤单。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八月底的一天,陈幼雪一大早就去了薛缪家。薛缪已经在等他了,两人一块儿吃了早饭,薛缪妈妈现做的鸡蛋饼,撒了葱花,香味扑鼻,陈幼雪一口气吃了三个,临出门前,薛母还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盒牛奶,关照他们路上小心,别骑太快。她把两人送到楼下,薛缪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骑出几步后还不忘冲她连送几个飞吻,不停挥手,大笑着说:“谢谢十六年前的今天!世上最伟大的母亲!” “小声点!别吵到人……” 薛母给他比手势,薛缪却更夸张,还欢呼了起来,在路上摇摇晃晃骑着蛇形,薛母笑着看他,说道:“记得回家之前给妈打个电话。” 薛缪和陈幼雪闻言都连连点头,陈幼雪也冲薛母挥了挥手,和她告别。他和薛缪一前一后骑出了小区。 今天是薛缪的生日,他制订了满满一整天的行程,但除了陈幼雪之外,他没有邀请任何同学亲友。 他们先去了水上乐园,天很热,一碰到水,两人都玩疯了,眨眼就到了下午,两人饥肠辘辘,换上干净衣服从水上乐园出来,一头就扎进了开在不远处的肯德基。 陈幼雪请薛缪吃全家桶,恰好遇到边上有群五六岁的小朋友也在办生日聚会,还有个穿工作服的漂亮女员工陪着她们一块儿唱生日歌做游戏,又是送礼物,又是送礼券,薛缪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们看。陈幼雪问他是不是也想去参加,薛缪咬了一大口鸡腿,不再看热闹了,说:“好像没什么劲,也就小孩儿喜欢。诶,你说,那个放在塑料袋子里的小礼物会是什么啊?” 陈幼雪没在肯德基里过过生日,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薛缪问他:“那你每年生日都怎么过的?” “我不过生日啊。”陈幼雪说。 “那多不划算,过生日 能收生日礼物啊。” 陈幼雪吃着薯条,老实地说道:“我想要什么自己买就行了啊,而且别人送的东西要是不喜欢,用不上,那也挺麻烦的。” 薛缪不赞同,还一板一眼地批评起了陈幼雪:“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别人不管送什么那也是别人的心意啊。” “那无论喜不喜欢,用得上用不上都要收着啊?” 薛缪想了想,似也觉得有些太强求了,就说:“那往后你生日就我们俩一起过,我送你的礼物肯定都是用得上的!” 这个主意听上去就很不赖,陈幼雪不停说“好”,薛缪用的礼物何止用得上,还一定让人爱不释手,很是欢喜,这点百分之百可以确定。 两人一个全家桶吃完,小朋友们的生日聚会还没散场,薛缪先去洗手,陈幼雪还在解决最后剩下的一点薯条,等薛缪出来,两人拿上背包走到了肯德基外头,陈幼雪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个透明袋子。 “这什么?”薛缪捏着问,那里头似乎是把塑料小剪刀。 “你不是好奇是什么礼物吗?” “啊?!”薛缪往店里头一看,拉着陈幼雪就要回进去,“你偷小朋友的东西啊??这怎么能行!快换回去!” 陈幼雪抵着门站好了:“没!我问她们要的!” “你要就给?”薛缪很是怀疑,怀疑陈幼雪的可信度和他的脸皮厚度。 “我说我同学也是今天生日,我还给她们表演了个节目!” 薛缪这才松开了陈幼雪:“你表演了什么?” 陈幼雪挠耳朵,不想说的样子,他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薛缪却不肯放过他,追着问。 “唱歌了?跳舞了?还是讲了个笑话?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有什么人类才艺呢?” 陈幼雪哼哼唧唧,拗不过薛缪,告诉他说:“唱歌了。” “唱什么了?” “两只老虎……” 薛缪哈哈大笑,之后他们骑去花鸟市场的一路上他都在陈幼雪边上哼两只老虎,还自己乱改歌词,把两只老虎改成了一只狐狸一只狼,狐狸没有尾巴,狼没有眼睛,狼追着狐狸跑,狐狸绕着狼打转。 到了花鸟市场,他们去看了那条多日不见的红龙鱼,陈幼雪带了个摄像机出来,他从网上淘来的便携式胶片摄像机,他不太确定室内的光线足不足够让薛缪和那尾龙鱼在胶卷上成像。他只是盯着他们拍,他很小心,在龙鱼背过身去的时候才敢把镜头对准它,他也很大胆,多数时间他都在拍薛缪。 薛缪小声和龙鱼讲话,陈幼雪听不清,薛缪讲了阵,回头拉陈幼雪,让他看玻璃鱼缸。鱼缸里的龙鱼忽然变换了游姿,移动变得迅速,仿佛一团在水中的粉色魅影,又好似一朵丝绸卷成的花,这花在水里绽开,转瞬凋零,但薛缪看得很开心,还和陈幼雪说:“ 这是它送我的生日礼物,你拍下来没有?” 龙鱼已经恢复平静,缓慢地摆动着鱼鳍,它要面对他们时,陈幼雪往后移开,薛缪拉住了他,说龙鱼已经认得他了,他可以不用躲躲闪闪了,它不会被他吓到了。好似为了证明薛缪的说法,那龙鱼转过身来,尾鳍自在地在水中打了个旋。陈幼雪收起了摄像机, 他和薛缪个挨在一起,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看鱼。 “它……真好看。”陈幼雪说。 “嗯。” 陈幼雪脱口而出:“你也很好看……”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慌乱地捂住嘴,好在薛缪在专注地看鱼,似是没听到,还问了他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它……真的很美。” 在长久的凝视和接二连三的赞美中,漂亮的红龙鱼好似已经游出了鱼缸,在一片幽蓝中恣意漫游。红色和粉色在房间里荡漾开来, 陈幼雪觉得有些暖,还有些柔软,他知道,这是薛缪的手的触感。 12. 从鱼店里出来后,陈幼雪和薛缪都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了屋外刺眼的日光,他们吃着冷饮在路上闲逛,今天两人换了口味,薛缪吃奶油冰棍,陈幼雪要了一根红豆味的棒冰。之后根据薛缪的安排,他们去了书店蹭空调,看漫画,接着买了一大堆零食去河滨公园,自己吃了没几口,剩下的都喂了鸭子和鸽子,两人太大方,以至于要走时,一群鸽子围着他们打转,不肯放行,惹得薛缪兽`性大发,又是蹦又是跳,好不容易把鸽子赶跑,拉起陈幼雪窜上自行车赶紧蹬远了。 他们还去了游戏厅,为了换一架遥控直升飞机,两人都很拼命,薛缪擅长投篮机,一连玩了十把,胳膊酸得抬都抬不起来,陈幼雪也发了狠,人半抱着推硬币机,一看边上没有工作人员就赶紧摇晃两下,希望那堆眼瞅着就要掉落的硬币赶紧落下去。拼命归拼命,价值一百块的代币砸下去,两人数了数手上的游戏券,距离直升飞机大约还有八百块钱的漫漫长路。 薛缪心有不甘,看看柜台里的直升飞机,咬咬牙说:“不玩儿了,走,不花这个钱了,淘宝才二十一个!” 陈幼雪拿出手机,按了半天,说:“有个一百二的,哎,我们也不算亏,走吧走吧。” 薛缪闻言,挑起眉毛:“那要不我们再换个二十块钱?” 最后的二十块钱投下去,两人一人换到一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纸,灰溜溜地回了薛缪家。 晚餐十分丰盛,陈幼雪和薛缪的爸爸妈妈已经很熟悉了,饭桌上气氛融洽,薛父是个出租车司机,个子高高的,人很健谈,只是总是很忙,薛缪的生日蛋糕才上桌,蜡烛点上,许完愿望,他匆忙拿出生日礼物给了薛缪,就忙着去和别人交接班了。薛缪跑到窗边送他,陈幼雪听到薛父在楼下大声喊:“儿子!生日快乐啊!爱你和你妈!” 薛缪就像把他父亲和母亲的所有优点杂糅到一起的产物,性格方面,他有他父亲的乐观积极,还有他母亲的温柔,亲和力;外貌方面,他继承了他母亲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白皮肤,他父亲的高鼻梁和修长的身形。在人群里非常出挑,一眼看到,念念难忘。 至于他的缺点,起码陈幼雪看不出来,也找不出来。 饭后,陈幼雪帮着薛母收拾餐桌,洗碗刷筷,平常薛缪也会来帮忙,但今天他是寿星,只管坐在客厅里啃西瓜看电视,远程遥控陈幼雪干这干那。 薛母还埋怨起薛缪来了,要陈幼雪去外面看电视去:“这孩子怪不懂事的,哪能什么都让你做,放着阿姨来吧。” 陈幼雪就笑:“没事,没事,我多照顾他一点没事的,而且今天他生日,他最大。” “那回头你生日,也让他给你切西瓜。”薛母话音才落,薛缪就在喊她了:“你们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妈,我要拆你送的礼物啦!” 薛母走到外边,陈幼雪探出个脑袋,薛缪瞅见了他,和他妈说:“小陈同学有些小气,就送了我一把塑料剪刀。” 薛母拍他:“不能这么说话!” 薛缪吐吐舌头,朝陈幼雪扮了个鬼脸。提到生日礼物这茬,陈幼雪又缩了回去,他把最后一碟西瓜端出来,自己吃了一小片便说要走了。 薛缪这边厢才拆完礼物,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听到后就说:“那我送送你吧。” 这一送送到了自行车库还不算完,薛缪看陈幼雪上了车,他也开了车锁,把自行车骑了出去。陈幼雪闷声不响,任由他跟着。 “你生气啊?”薛缪问道。 陈幼雪转身看他:“生什么气?” “我说你小气,你该不会生气了吧?”薛缪眨了两下眼睛,“那可真有点小气啦。” 陈幼雪说:“没有。” 他还说:“你跟我来。” 他给薛缪带路,很快,薛缪就发现他们并没有骑在回陈幼雪家的路上,他说了句:“塑料剪刀我很喜欢。” 陈幼雪没回应,他骑在薛缪前面,在一个路口转过头朝他招手:“走这里。” “要去哪里?” “公园。”陈幼雪说,他放慢了速度,和薛缪并列。 “这么晚了去公园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陈幼雪看他,“你要去吗?就算我不告诉你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你还要跟我去吗?” 薛缪乐了,笑弯了眼睛:“去啊!我们一人一狐,我牙齿比你尖,动作比你快,本性还比你狡猾,不怕你。”他漫无边际地说着,“大不了落得个袭击人类的罪名,被全世界悬赏通缉,那我就躲进深山老林里,去陪你们的山神,还有李伯家的鸡啊,李伯家那几只肥嘟嘟的鸡啊……” 薛缪砸吧砸吧嘴,笑得很天真,他一点都没在怕。 陈幼雪和薛缪到了公园门口,他们把自行车在路边停好,走路进去。公园面积颇大,走了许久,陈幼雪才喊停,他和薛缪来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上。陈幼雪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 薛缪看了一圈,草地被树林包围,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偶有蝉声一唱一和,黑夜中的公园带着几分夏天独有的嘈杂。 陈幼雪又叮嘱他:“你先闭上眼睛。” 薛缪不喜欢一个人等在荒野中,还要他闭上眼睛,他更不干了,撇了撇嘴,说:“我不喜欢惊喜。” 陈幼雪思考了番,说道:“那好吧,不闭上眼睛也可以,那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着,他转身往正对着他们的一片树林走去。他经过草地,跨越矮树丛,眨眼间被漆黑的夜色吞没。 薛缪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没人搭腔,唯有风声喧闹。 月光明亮,今晚是个圆月夜。 薛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但他没有动,没有往树林中去一探究竟。他也好奇,也疑惑,但他更害怕那树林里什么都没有,陈幼雪凭空消失,他走了,再不会回来了,他成了他的一场幻觉,一场梦。 薛缪拧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痛得他倒抽了口凉气。疼痛过去,他搓着手打起了哆嗦,他想回家,他想家了,想他妈妈,他爸爸,想书桌上的灯光,还有枕边的一只小狐狸。 他必须去确认那只狐狸还在不在。 就在薛缪想要离开时,陈幼雪的声音适时地从树林中传来:“薛缪,你还在吗?” 他也在担心他会离开,会消失。 “我还在。”薛缪说,声音颤抖,“你在干什么?” 他的人也在发抖,风变冷了,冷得他更想家了。 这时,他面前的矮树丛窸窸窣窣地晃动起来,薛缪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他已经看到了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那不是陈幼雪的影子,这影子不像人的。他还闻到了些怪味道,是很干燥,又发酸的气味。那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浓,随着咔哒一声,几根树枝被踩断,那黑影终于走出了树丛,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狼,它和陈幼雪差不多高,用两条腿站着,脑袋很大,很重,仿佛随时都会从它的脖子上掉下来,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用两只肉呼呼的胖爪子扶住了自己的脑袋,这让它看上去分外滑稽。它正笨拙地一小步一小步往薛缪那里走去。 薛缪怔住了。 那只看上去笨头笨脑地狼说话了,他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不吃狐狸的。” 他的声音像是闷在毛毯里的陈幼雪会发出的声音。 薛缪稍稍回过神来了,他问:“你看到陈幼雪了吗?我的同班同学。” 雪狼停在了他面前,薛缪咬着嘴唇,他笑出了声:“还是你就是他?” 那雪狼又开口了:“今天是月圆之夜,我变身了。” “那我上次问你,你干吗不承认?”薛缪不悦。 “我突然知道自己会变身。” “哦。”薛缪有些敷衍,他伸手去摸雪狼,它身上的毛发非常柔软,一点都不扎手。 雪狼说:“你不要告诉动物园好不好?” 薛缪爽快地答应他:“不告诉!” “也不要带我去放生,我也不想去陪山神,我在这里有个同伴,我不要和他分开。” “哦。” “你保证?!” “谁说谁是小狗!” 那雪狼要和薛缪拉勾,但它的爪子一伸出来就撞到了薛缪的脑袋上,雪狼慌忙道歉,来回摸薛缪的头,在做一个近似于轻抚的动作。不知不觉,它和薛缪的距离变得非常近,薛缪几乎靠在了它的怀里。 “狼人变身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薛缪突发奇想。 “还好……” 薛缪仰起头看雪狼,很认真地看了两秒,然后张开手臂抱住了它,轻轻拍它的后背,往他身上吹气:“不痛啦,不痛啦。”他嘿嘿笑着把整张脸都埋在了雪狼软乎乎,毛茸茸的颈间,还关照它说:“你要记得把你的尾巴藏好。” 雪狼有根蓬松的尾巴,接近灰色。它慢慢地也将手臂环在了薛缪背后。薛缪说他还有很多经验可以和它分享,关于如何在人类社会生存,如何伪装,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如何假装自己是个人,像人一样笑,打闹,没心没肺。 “最重要的是,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他们不狡猾,也不凶残,他们只是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除非你喜欢那个人,那没办法了,你必须对他坦白,”薛缪说,“对喜欢的人,一定要诚实。” 他说完这句便沉默了,那雪狼收紧了怀抱,它还想把怀抱收得更紧,将薛缪牢牢抱住,但它不敢用太大力,它怕弄痛他。它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但它有很多话想告诉薛缪,它对他说:“你不是怪物,你也不会被关起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和别人不一样,那就不一样吧,没关系的,你看我也不是人,我和你一样,你在这个世界是有同类的,你别去外太空了,宇宙太大太危险了,薛缪,不要怕,我会变身,狼人很厉害,你别怕……” 他想,总有一天秘密会被人发现,总有一天,薛缪会幡然醒悟,抑或他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他知道这些事情他可能无法阻止,未来尚不可知,未来尚不明确,但他会陪在他身边,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变身成一匹狼,他想让他明白,他会为他这样做,他愿意为他这样做,为他成为一个异类。 薛缪静静的。 “你没有在哭吧?”雪狼突兀地问。 薛缪并没有哭,他在笑,只是笑得有些想哭。雪狼慢慢坐下,薛缪躺在了他的肚子上,他轻轻抚摸它的尾巴,梳理它的毛发。 这一切真的像是场幻觉,一只狐狸和一匹狼在夜里出行,四下荒凉。而等到夜晚的喧嚣再度袭来时,薛缪闭上了眼睛,他陷在一份温暖中,他听到了狼的心跳声,非常稳定,有力。 他对陈幼雪说:“你外婆告诉我,我们到村里之前,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一匹在雪原上踽踽独行的狼,它从雪地里叼出了一只狐狸。它们结成了同伴,小心翼翼地探索整个世界。 “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互相需要。你会成为我在世上的唯一,我也会成为你在世上的唯一。” ——《同班同学I》完—— 呃!一紧张,忘了说!最后那段引用在之前也出现过啦,这次是中文版哈。来自于《小王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